三月花开如锦绣,人间处处是芳菲。
学宫里的下人都知道,那个名唤十三的小奴隶干完手中的所有活计后会回到屋内认真洗漱一番,然后重新换上一身干净整洁的衣裳,到杏坛旁听沉棠宫主讲课。
这是不合规矩的,但小十三生得白白净净,温顺乖巧,很是讨喜,于是管事的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去了。
毕竟在他们看来,这只是一件无伤大雅的事情而已,一个低微的奴隶,纵使宫主心善,允他旁听又能如何呢?重华律令,奴隶不得修行,一个奴隶还能翻天吗?
九州天下血统至上,重华国也不例外。上位者锦衣玉食享荣华富贵,为奴者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时刻战战兢兢生怕哪里惹了主上小命不保。
对于奴隶来说,能遇到一个心善的主子可谓是难上于青天,而沉棠就是其中之一。
在重华众多盛气凌人的贵族中,沉棠君子慧可谓是一股清流,即便贵为国师大宫主,也从未瞧不起微末如草芥的芸芸众生。
真是如皎皎明月一般的君子啊。
所以这样一个神仙似的人会在发现奴隶私自修行后丝毫不在意身份出手帮忙稳固灵核甚至向君上求情收其为弟子也不足为奇吧。
学宫里的所有人,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奴仆侍从都记得那一日,混乱而强悍的灵流如狂风暴雨般席卷而过,所到之处房屋倒塌树木摧折,扬起漫天飞沙走石。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时,一抹藕白身影风一般踏了进去,广袖一挥,浩浩荡荡的灵力涌出,和风细雨地抚平一切躁动。
乌发白衣的仙君踏入奴隶简陋的住处,琉璃似的杏眸迅速落在最里间蜷缩的人影上,不顾杂乱快步上前,轻柔地将人抱起来,指尖搭上手腕,灵力温柔地在经脉游走,引导暴虐的灵气一点点平静下来。
那奴隶幽幽转醒时,映入眼帘的便是纯洁如新雪的藕白,好似一团温暖的光源,照得他多年为奴而冷漠麻木的心都忍不住悸动。
瞳孔慢慢聚焦,十三也终于看清了面前人的真容——杏眸温柔,眉目如画,犹如水墨勾勒而成,一笔一画都透着风流写意。
十三从未见过神仙,这尊贵的两个字于他而言太过遥不可及,便是想象也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
但此时此刻,他躺在温暖的怀抱中,鼻尖传来若有若无的海棠花香,忽然觉得天上神仙也不过是这般形象罢。
神仙不会救他,但沉棠会。
自此,这副面容深深镌刻在他的心底,数年来不曾褪色。
惊鸿一瞥,再难忘却。
“别怕。”
察觉到他醒了,沉棠微凉的指尖拂过他的眉眼,又将他往自己怀里带了带,温热的体温隔着布料传递过去,似是安抚,几缕青丝垂落扫过脸颊,平添几分痒意。
“别怕。”
白衣仙人轻轻拍着他的脊背,嗓音低柔地重复,像是哄一只受惊的小兽。
经历了结灵核这般凶险的事情,十三心力憔悴,很快沉沉昏睡过去。
第二日,耀眼天光拂过窗棂斜斜洒了进来,在地板上铺上一层金辉。
醒来时,原先因灵力撕扯而破裂的衣裳已经换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柔软的白衣,如清水般丝滑,是他人生仅有的十几年来穿过最好的布料,与那仙人的衣裳颜色竟有几分相似。
十三洗漱完毕,坐在床边环顾四周,是一间简约而不失贵气的寝殿,满脑子都在复盘昨日的事情。
他记得昨日他独自在屋舍偷结灵核,却因为灵流太过强大惊动了整个学宫,自己也因为无人引导而痛苦不堪,然后沉棠宫主赶来,救下了他……
思索见,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急忙抬手抚上心口。
有地方不一样了。
胸腔中的心脏急促地跳动,还伴随着强悍的灵核,灵流随着血液在每一寸经脉游走。
从现在起,他终有了些许自保的能力。
殿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侍从缓步踏入,见他醒了,神色淡漠却难掩轻慢:
“宫主叫你过去。”
少年便起身,跟在侍从身后离去,路边花草摇曳生姿,天幕晴空万里,缀着朵朵白云,是个艳阳天。
途中不乏有人对他投来异样的目光,有艳羡,有嫌恶……
少年对此熟视无睹,不长的前半生他已经习惯了这种视线,他只是安静地跟在侍从身后走了一路。
他要去见决定他一生命运的人了。
与少年想象中的不同,沉棠宫主的院子并无什么奢华之物,屋内极为素净,桌上煮着一壶茶,墙壁上挂了几幅泼墨山水图,除此之外再无饰品。
而沉棠坐在上首,乌发半挽,衣袂垂落,端的是惊鸿似谪仙,明月落凡尘。
“拜见宫主。”
他低下头,恭敬行礼。
“起来吧。”耳边传来温雅的嗓音,如春日溪流轻而易举就能抚平心底一切忐忑。
那般神仙似的人,声音如此悦耳也是理所当然吧。
他垂着头,静静地等待面前人对他命运的宣判。
世人都道重华国师沉棠宫主是再温柔良善不过的性子,昨日既出手救下他,说明他这一条命和灵核算是保住了。
但重华有国律,奴隶不得修炼,沉宫主会如何处置他呢?
旁人都说奴隶贱命,卑如尘埃,他其实也不怎么在乎自己的性命。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拿它做赌注。
若是赌赢了,那他就能摆脱任人宰割的日子;
若是失败,不过一死,也好过几十年浑浑噩噩不得自由的的奴隶生涯。
不过,沉棠宫主这般人实在是重华贵族中的凤毛麟角,他自信有九成机率,沉棠会保下他。
就像从前他去杏坛旁偷偷听课,笃定沉棠不会赶他走。
“我已禀明君上,破例收你为弟子。你好生歇养,待恢复便随我出入学宫。”
顿了顿,沉棠想起什么,又问道:“你可有名字?”
“没有。”
“既如此,”沉棠指节轻叩桌案,望向他的眸光越发温柔,“那便叫你,花破暗。”
花破暗。
长夜漫漫,花开破暗。
随着三个字落下,好似被这名字所惊,庭中鸟雀飞起数只,花瓣纷纷扬扬落下。
十几年来少年终于有了名字,不是一个简单的数字称号,也不是别人口中轻贱的“喂”,而是郑重的、真真正正的名讳。
饱含师长祝福的名讳。
于是他跪下执礼:
“弟子花破暗,拜见师尊。”
那时候一切都太过美好,沉棠可曾想到有一日他倾尽心血教养的徒弟会与他背道而驰?
可他从不会轻易放弃一件认定的事情。
他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因为他们是奴隶,所以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因为他们是奴隶,所以哪怕流尽鲜血也得不到上位者一个轻飘飘的眼神。
可是在此之前又是谁把他们变成奴隶呢?
慕容家不愿意摘下他们脖颈上的锁奴环,那他们便自己摘;慕容家不愿意给他们一条光明的道路,那他们便自己走出一条路来。
而如今,他们都自由了。
“你利用我的这些年来,可曾有一瞬想过回头,有过后悔?”
窗外夜色幽幽,窗内花破暗合上最后一封军报。
他……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