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越过正中,稍稍往西斜,村里多以稼穑为生,天气虽回暖,却还没到农忙的日子,因此村里的姑娘媳妇手里不停地做着针线活,坐在暖阳下说着闲话。
韩论非绕着桃村边界探查了许久,桃村如坠琉璃罩中,看似有村道蜿蜒向外,却被无形屏障挡住,根本无法出去。
除却这个,他并没有发现什么怪异的地方,倒是他这般走来窜去,招惹了许多灼热的眼神。
胆大的妇人调笑道,“小郎长得如此白净俊俏,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儿郎,莫不是哪家的贵胄公子?”
放在平日,他定不会搭理粗鄙的村妇,而今时今日桃村谜团甚多,与其在村里抓瞎乱窜,不如探探口风。
韩论非垂眼掩去锋芒,端出少年稚气,“阿嫂谬赞,小子来自朔州,不过寻常耕读人家。”
“朔州在甚地界?”妇人堆里有人低声问。
“两地离得不远,朔州还要再往北一些。桃村所属隰州,与朔州一样都是晋地。”白发苍苍的翁媪是早些年逃难到了此地,纵然隐没在乡里之间,谈吐言语也不同于其他村妇。
“改名了,该叫河东道。”
桃村这个穷乡僻壤,哪怕道路崎岖难行,该交的徭役赋税一样都没落下。何况改朝换代这种大事,当年桃村长可是当着全村人的面郑重宣布过。
妇人们七嘴八舌的聊起往事,韩论非却心觉不对。
他与无机老儿是从洛阳北郊进的桃村,这里怎么会是千里之外的河东道?
韩论非生怕自己听岔了,不禁问,“各位阿嫂这里不是洛阳郊外?”
“洛阳?他说得是东都洛阳?”
“小郎莫不是搞错了,这里离洛阳可远着呢。”
“洛阳郊外可没有高山,”白发翁媪怕他不信,指向村口高耸入云的山,“你瞧,这山叫做桃止山,桃村的世世代代都埋在山上呢。”
看起来倒像是这么回事,该不会是无机老儿背着他使了什么法术,韩论非心里微微动摇,又觉得其间有事理不清。
之前的妇人又问,“小郎来桃村作何?寻人,还是途径此处?”
韩论非眼睛闪了闪,端着乖巧模样压下心里的疑惑,“听说桃村的三月三与外边不同,路过此地正好来看看。”
妇人听后笑着望了望身旁坐的其他人,“小郎居然知道我们村的三月三……”
“小郎可是遇到了从桃村出去闯荡的人,听他们说的?”白发苍苍的翁媪笑得慈祥。
“错不了。要是无人指路,我们这乡野僻地,外边的人怕是找都找不到。”
“阿姊讲得正是,不过他们也只是稍稍提起,未曾与我细说,阿嫂阿姊们能否与我讲讲。”
“三月三,拜山神。这是我们桃村惯有的习俗了,到了那天,村里都要杀牲畜,备好五谷佳酿祭拜山神。让它保佑我们村风调雨顺,五谷丰收。只是……唉,天灾人祸接连不断的,很早就不办了。”
“也不知道今年怎么的,村长怎么起了这个心思?”
“谁知道呢!”
“我小时候听阿翁讲过咱们桃止山原来住着云华娘娘,到了三月三那天,天上飞的都是从四海九州赶来赴宴的外仙。”
“都是哄你的,我还听说有个上山砍柴樵夫误闯了进去,仙人不仅没有怪罪,还赏了他一杯仙酿。”
桃村选在这日祭祀山神,韩论非怎么听都觉得没毛病,三月三本来就是上巳节,各地的风俗也截然不同,譬如西京的少男少女都爱趁着艳阳天出游踏青,而在朔州则要除尘沐浴,以示除邪祛秽。
怎么就和三月三过不去了呢?
幸好他从来不喜欢为难自己,想不通便先丢在一边。
接着又讲了几句客套话施施然走了。
村里的垂髫小童在阡陌间戏耍,呼和追跑,你逐我往,有几个顽皮爬上了树,韩论非目光下移,浑身脏兮兮的蹲在大树底下的身影,不是楚二还是谁?
韩论非瞬间起了坏心,趁着楚二没有发现踮着脚悄然接近,一把揪住他背后的衣领。
楚二起初有些茫然,随着自己离地越来越远,想起桃村里只有一人会做这么无趣的事。
“韩九郎,你放开我!”
韩论非恶劣地露出雪白的牙,“你眼睛不是挺尖?今日怎么看不见我?”
说罢,还慢悠悠晃了晃楚二的躯体。
他不是第一次这么干,又自以为力道控制的很好,没承想不慎戳出了一个洞。
楚二陈旧的脸更添几分惨淡,“昨夜分明是你丢下我跑了,我以为你和村里的人一样中了邪,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好在老道长后来醒了告诉我,你去寻你阿兄,要我和他一起在竹林外等你们出来。”
亏得他不是个活物,否则泪花子早就落了下来。
“算了算了,不提也罢。”韩论非想起昨夜在竹林的事有些悻悻,顺势松了手,“喂,小鬼,你既然知道村里的人中了邪,可知道之前他们遭遇了什么?”
“不知道,我不知道。”
楚二的脚重新落了地,神色有些慌张,四处张望恨不得一跑了之,看着倒像是知道什么。
韩论非哪里能让他如愿,语气充满了威胁,“小鬼,不说实话,信不信我把你这破纸身子一把火烧了。况且你要是不说,桃村里包括你娘在内的村民,怕是都没有好下场。”
楚二听得怔怔,尤其是最后那句“怕是都没有好下场,”戳中了他的心坎。
“昨夜的事你已经见过了。再有……就是你们……你和云家阿姊前后脚出现在桃村。”
这倒是出乎韩论非的意料,“云卿不是桃村的人?”
“云家阿姊出现的比你早半天,但是她不像你是从村口进来的,是从一片漆黑里生出来的。”
他越发听不懂了,“等等,什么叫一片漆黑里生出来?”
“我家对面的屋子荒废很久,冬日下了好大的暴雪,早就压塌了。我进入纸人身体的清早,对门塌方的屋子笼罩着一团黑,还有个声音叫我去喊醒他们,如果不去它就直接把他们杀了。我想着反正我也死了,它还能骗我什么?既然我能救他们,自然要去救的。”
按照楚二的这番说法,云卿与阿兄在落入古怪的桃村之前,就应该认识?
云卿瞧着不像高门里的女郎,怎么会与阿兄牵扯在一处?
韩论非忽地抬眸,他心中所思的两人正往这边走来。
楚二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云家阿姊身旁并行的俊朗男子与韩九郎相貌迥异,但浑身散发冷峻傲然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
韩论非盯着韩祁手里提着的菜篮,心里五味杂陈。他活了十几年,见过阿兄手书几封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也见过阿兄身着盔甲手握长刀的勃发英姿。
从没想过阿兄能偏居一隅,完美的融入舆图都寻不到的村庄里,有一种安于现状的悠然自在。
什么自在?这叫窝囊!
“云家阿姊!”楚二兴奋喊道。
虽然韩论非从未真的对楚二做些什么,却改变不了楚二是一缕游魂的事实。
他从骨子里畏惧修道者,因此见到云卿像是救星一般,兴冲冲跑来与她打招呼。
苏语卿显然也看见了两人,正疑惑楚二怎么和这厮杵在一块,随后楚二拽住她的衣裙时一脸如释重负,让她心里也隐约明白了几分。
“阿兄,这是对门家的楚二。”苏语卿介绍完后,转脸问,“楚二,前日的菜可还有剩,要不要和阿姊一起再去摘些。”
“一道去吧。”韩祁附和。
楚二眼睛骨碌一转,余光偷瞄韩论非的脸色,凑到苏语卿的身旁扬起笑脸,“谢谢阿姊,我随你一道去。”
韩论非不屑冷哼。
从始至终,韩祁没有看他一眼,似乎他们二人真得毫不相干。
韩论非忍不住质问,“韩三郎,你向来清醒睿智,今日的种种你就不觉得奇怪吗?她姓云,你姓韩,她怎么可能是你的阿妹?”
话音落下后,在场几人神色各异,韩论非死死盯着韩祁,似乎希翼在韩祁无动于衷的脸上找到别的情绪。
然而韩祁并没有理会他,垂首与苏语卿说,“走吧。”
韩论非贴在胸口的符咒依旧发着烫,坚不可摧的玉山在韩论非身上遮挡出一道阴影,随后默然与他擦身而过。
韩祁并没有看上去的波澜不惊,站在他身旁的苏语卿发现了他的异样。
苏语卿略微忧虑地喊了一声,“阿兄。”
韩祁有一瞬的恍惚,皱起的眉头不可抗拒地舒展开,“我无事。那小子你是哪里招惹来的,整日胡言乱语真是荒唐至极。”
韩祁自己都没想到,这话极其顺溜的出了口,他感觉自己忘记了什么。
苏语卿想起桃村长那张贪财吝啬的胖脸,无奈解释道:“这师徒二人是桃村长的贵客。因为咱们家够宽敞,所以把他们安排过来。”
“哦?”韩祁也记起此人,“这么多年,你独自一人撑着门户,定是不好过的。”
“那阿兄这次回来,便别再走了。”苏语卿笑眯眯对着韩祁说道。
“……好。”
奇怪,明明至亲之人就在眼前,她为何还会觉得孤寂。
这应该是错觉吧。
夹道的野花开着正灿烂,苏语卿望着午后明媚的晴空,不知为何眨眼间生出幻觉。
前方的盎然绿意化作漫天大雪,冰凉的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随后融化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