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三人渐行渐远,韩论非收回了目光,桃村该去的地方他都探了遍,无机老儿确实没有骗他。
可如今他们到底在不在洛阳地界?
“自然是在洛阳。”无机老儿笃定道。
无机老儿既没有油盐柴米之困,更不需为受蛊惑的村民烦忧,趁着大家外出,倚在塌上原本睡得昏昏沉沉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韩论非扰了他的酣梦,在听过韩论非的疑问后,一反前两天的故弄玄虚,斩钉截铁回答。
“究竟是什么妖怪有这么大的能耐,把整座桃村都挪到了这里。”韩论非问。
“你想知道?”无机道人睁开右眼打量着韩论非。
两人相识至今,只有无机道人变着法子让自己大徒弟开窍的份,什么时候见他心平气和的讨教过?
“……嗯。”韩论非受不了无机道人揶揄的眼神,别开脸,鼻腔里不自在出声。
若不是为了阿兄,休想他会低头。
“真想知道?”无机道人再一次求证。
“我现在求知若渴,还请无机道长赐教。”
“老道我确实有本神妖谱,上面记载了千万年来世上的神妖精怪。或许可以助你一二。只不过我这袋里书太多,不如你自己找找?”
说罢,无机道人解开腰间的囊袋,袋中的典籍铺天盖地飞了出来,韩论非瞪大双眼骇然退了两步,仍旧被淹没在成堆的书里。
另外几人从菜园一道回来,苏语卿与楚二在门口做别不久,就听见张婶絮絮叨叨要楚二早些回家。
家家户户灶火的白烟飘满村道,苏语卿意识到她应该去做些吃食,一回头发现韩祁默不吭声站在自己身后,苏语卿愣了愣,“阿兄,你怎么还不进去?”
“等你一起。”韩祁言简意赅。
苏语卿唇边的弧度逐渐阔大,眯起眼笑得极甜。
两人前后进了门,院子里摆设如常,小鸡还抬着欢快地步伐叽叽喳喳,只是右边大屋屋门闭紧着,一直不见有人出来。
不同于前两日的安静,倒让苏语卿心底生起忧虑。
难道韩九郎还没回来,他一个人又能去哪儿?
她放落了菜,轻轻扣门,却一直无人回应。索性开了条门缝往里瞧,玉面小郎不同往日上蹿下跳的闹腾,竟安安静静盘腿坐在垒成墙的书堆里,垂着头认真翻着书。
只是……只是……
苏语卿捂住嘴憋着笑,把韩祁拉了过来。
“阿兄,你瞧他脸上贴的,莫不是中了邪不成。”
韩祁不欲偷窥他人,听苏语卿这么说,也忍不住往里瞥了一眼。
韩论非从上到下都贴着黄符,活脱脱像道士镇压不住的产物。
韩论非不是聋子,更遑论他学了无机道人传授的心法后,五感更加觉敏。
只是当下他无力与苏语卿驳上几句,这里每本书都被无机道人下了禁制,一旦翻开,必要从头到尾细细看完。
身上贴的黄符称谓五花八门,真要论个名头,可笼统称呼为“通语符”。
按照无机道人自己的说法,囊袋里的书是他遍地搜罗所得,有上古刻在龟壳、礼器、竹简后,一一拓印或抄录保存的,也有近百年的孤本珍藏。
韩论非的文学造诣还停留在练好一手字的地步,非常有待提高,要是没有满身贴的黄符加持,他连字都看不懂,更别说文风迥异的各类典籍了。
苏语卿借着尚亮的天光做了白馍,专门给苦读的韩论非留了一份,又和韩祁一起收拾了偏房,当晚韩祁就在偏房住下。
忙完一堆鸡零狗碎的事后,苏语卿浑身酸痛准备推门安寝。
“谁啊?”苏语卿问。
院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云家阿姊,是我。”
苏语卿开了门,“楚二,这么晚有什么事?”
楚二慢吞吞抬眼看着疑惑的苏语卿。
白日韩论非问他村子有什么异样,楚二刚刚想起自己遗漏了一件事。
“楚二,你怎么神情恍惚的?究竟有什么要紧的事?”
苏语卿打断了楚二的回想,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陷入了犹豫。
韩九郎想找出妖怪,救困在桃村的兄长。
可是没了妖怪,大家是不是又会看不见他,一切又会变回从前。
他又低头动了动自己纸糊的脚。
其实,妖怪并不是一件好事都没有做。
“没……没事。阿姊再见。”楚二强笑着往后缩,随即摸了摸破了洞后颈,头也不回地跑回了家。
深夜的桃村静谧安详,就连狗都睡了的时辰,韩论非合上手里的书,捏了捏眉心,闭了会儿酸涩的眼睛。
他活到现在,什么时候这般用功苦读过,要是让他阿娘看见这般情景,怕是激动得说不出话。
他看了好几个时辰,这高垒的书墙也没矮上几寸,无机道人所说的那本“神妖谱”莫不是诓他的。
韩论非睁开认真的眼睛,摒弃脑里琐碎的杂念,顺手又拿起一本翻开。
各种姿势堆叠的小人涨红了他的脸,此书作者图文并茂,颇有其事的取了花名,和修炼注意事项。
就连如何求子、避子都写得详尽。
可怜韩论非连眼都闭不上,一股燥热自丹田窜起,顷刻间席卷四肢百骸。
他自认平日跋扈惯了,那双桃花眼却从未在脂粉堆里打过转。总有女郎凑上前来,也被他冷眼讥讽得体无完肤。
若要把他荒唐行径掰开揉碎说上一说,也不过招猫逗狗,暗自教训几个目中无人的纨绔,再不然就逃了夫子的课,携着三五浪荡子跑去京畿围猎。
退一步来讲,他身量未足,情窍未开,饶是有人去他面前撩拨,柔妃必要把人拖下去打死。
好不容易熬到手脚活动自如,韩论非臭着脸把书往无机道人所在掷去。
“老不羞的,你在这里放得什么烂书!”
无机道人捡过来瞧了瞧,笑得通达,“害什么羞,再过几年你也用得上。莫要小瞧双修之道,双修既能调和阴阳,又能增强体魄延年益寿,日后你就走上此道也说不准。”
“我呸,小爷嫌这东西污眼,书堆里还有没有,你快快拿走。”
“你当我为何会随身带着这些书,这都是当年各门各派筑基的入门,本来想等你开了神识赠你当贺礼的,哪知道你这么不济。倒是老道高看你了。”
韩论非被无机道人的话噎得说不出话,端起桌上的茶饮灌了满壶,浑身的火气降了几分,还嫌不够,索性出了门放空脑袋,去吹春夜的凉风。
神识一事,他并非表现出来的这么云淡风轻,背着屋里的其他人,他私底下尝试过多次,可是无论他多么用力也无法打开死气沉沉的神识。
他向来散漫,却硬生生记住了无机老儿传授神识所讲的那几句。
心若明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物而不伤。……七窍开,而混沌死矣。
可这些和神识有什么关系,韩论非怎么都想不明白,他曾问过无机道人,后者只神秘兮兮说此法只能顿悟,教是教不来的。
韩论非稍稍回神,耳膜捕捉细微的咔嚓声,他沉下心细听,村里的家家户户皆传来剁物的微弱声响。
他循着最近的声源走去,透过窗棂交错的阴影,豆点大的灯火随着穿窗而入的夜风撕扯变形。
苏语卿整张脸浸在橘光中,两眼无神动作僵硬,无不彰显她此刻的诡异。
又是咔擦的一声,零星的碎屑恰好溅到韩论非的脸上,他捻下嗅了嗅,是竹子渣。
昨夜支使着村里的人伐竹,今夜又要削竹条,感情妖怪不爱吃人,却拿村里人当劳工使。
韩论非嗤鼻嘲笑。
忽地,苏语卿的脸贴在窗棂上,阴暗里空洞麻木的双眼紧盯着韩论非。
他警惕退了一步,“你要做什么?”
苏语卿的眼珠缓慢地直上直下,紧接着发出与韩论非同样的嗤笑。
韩论非愣了愣,眼神触及自己袖口飘忽的符纸,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什么鬼样子。
她竟敢嘲笑他?
韩论非怒目回视之时,恍然想起什么,疾步转向房门用力一踹。
“嘭!”
门栓断成两节摔落在地,踹开的半扇门也歪歪斜斜,吱呀吱呀摇曳着生命的绝唱。
一把银光锃亮的镰刀阻止了韩论非近身。
“你不是云卿。”韩论非笃定道。
每当夜幕降临,村民就失去自我意识任由妖怪驱使,就连面容也会变得麻木呆滞。
可是他刚刚嘲讽妖怪后,云卿居然有了回应,这一点很是奇怪。
按这么说,如果这个妖怪不是附在云卿身上,就是随时监视着整座村庄。
理清前后关窍的韩论非与其对峙,“你究竟是什么见不得的玩意,总是躲躲藏藏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就出来与我真刀真枪打上一架。”
“……”
苏语卿抬起了头,脖骨挤压间“咯咯咯”的作响。
这是要现身了?
韩论非好奇瞪大眼睛,阵阵袭来的阴风却吹了灭灯烛,好在他已经不是肉眼凡胎,即便身处黑暗也能看的清清楚楚。
譬如,苏语卿手里正挥来的镰刀。
韩家世代为将,子弟自幼习武,韩论非也不例外。他轻而易举地避开锋芒,甚至下意识夺了苏语卿手里的刀。
“该说你什么好,支使一个体格薄弱的村姑与小爷斗,斗得过吗?”韩论非志得意满举着镰刀,像是拿到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怎料那把刀像活过来似的,竟挣脱了韩论非的手,重新回到了苏语卿的手中。
粗壮的圆柱异物不知何时缠住了他的双腿,令他不得动弹,他没成料到这妖怪竟如此不讲武德,苏语卿再起举起的镰刀让他的心凉了又凉。
他举起手要硬生生抗下这刀之时,有人从后头拽住韩论非的襟领,“你这小子,打个盹的功夫,跑这作甚?”
缚住韩论非的异物识相松开了他的腿,无机道人径直把他拖出屋来。
还未等韩论非站直,他便喊道:“无机老儿你来的正好,妖怪就在屋里,你快……”
韩论非话还未说完,转眼看时顿时没了声响。
屋里的烛火不知何时亮了起来,苏语卿重新坐了回去,继续削她的竹子。
除了被踹坏的门,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无机道人微微探着身子瞧了一会儿,转脸问韩论非:“妖怪,在哪呢?”
韩论非无语凝噎,这妖怪对着他时猖狂得紧,怎地无机老儿一来竟没了踪影。
倒也是个欺软怕硬的。
早知道先去寻了无机老儿,与他一道把妖怪捉了岂不是能早些离开桃村。
无机道人慢悠悠往回走,“大晚上的闯进小娘子房里,你也不怕挨揍。”
“你胡说什么,小爷是那种人吗?”
韩论非有些气急败坏,进屋的脚步稍稍迟疑,他闹得动静不小,两房只有一墙之隔,这么近的距离,无机老儿真的会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