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祁所居的安乐院,门前悬着几盏灯笼。
朔风卷过,昏黄的光影在风中剧烈摇曳不定,投在墙上的光影,也随之支离破碎。
两人从墙上跳下,院内空寂无人,主卧一片漆黑,似是主人已经睡下。
倒是侧方有一屋依旧透出微光。韩论非两指撑开一道门缝,借着屋内火光向内窥探,空无一人。
当时离得太远,他的神识仅能隐约辨得那人朝此来,那人引着他来此,究竟想让他看什么?
韩论非心念电转间,瞥了眼身后的苏语卿,“走吧,里边有你想要的答案。”
……希望也有他寻的。
屋内,白幡缄默低垂,正中高桌之上,一方灵位赫然在目,两旁银烛静静燃着,烛火轻摇。苏语卿怀揣着几分忐忑,却又按捺不住好奇,一步步走近。
火光窜动,将灵位中央“王妃”二字映照得格外刺眼。
她喉头骤然一紧,呼吸凝滞,猛然转头望向韩论非,眼中满是惊惶与无措,无声地乞求着一个解释。
“半月之前,阿嫂难产而亡。我阿兄亲自扶棺,将阿嫂葬在了北邙。”韩论非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压抑的沉重,“阿兄与阿嫂情深意笃,她这一去……生生剜去了阿兄半条命。”
苏语卿心头一震。
韩论非的话,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搅动着她模糊的记忆。这半月以来,姜同簪偶有低语哀叹,只是彼时她沉溺在自身的愁绪中,浑浑噩噩,未曾仔细听过。
苏语卿凝视牌位良久,白日里韩祁不顾场合的杀戮,便有了缘由。
就在此时,韩论非的目光落在两只紧靠墙壁的木箱。箱盖上阴刻着某个商铺的标记,昭示着它们并非屋内原有之物,只是……
韩论非的五感早就异于常人,纵然在昏暗之中,他也依然清晰看见一根蛛丝般的银线,紧系在木箱的铜扣上。
他目光缓缓上移,只见以铜扣为起点,银线的中端与末端高高悬吊于房梁之上,绷紧如弦。
而那紧绷的银线中段,正是供奉着牌位的位置。
苏语卿不知韩论非为何不停走动、四下察看,但是她也赫然看见了那两个木箱。
一瞟商铺标记,她心下了然,这应是寻回的王妃遗物。
“别动!危险!”
韩论非的警告终究迟了一步。
苏语卿的手已搭上铜扣,好奇地掀开——
“铮!”刹那之间,系在铜扣上的银线应声迸断,失去了束缚的中端与末端银丝,如同两道夺命的寒光,丝毫不差地搭在了燃烧的银烛烛芯之上。
火舌瞬间沿着银丝疾速倒窜,不过一瞬,那火苗便舔舐上牌位中央。
木质的牌位突然显现出一道刺目的赤红裂痕,“啪”得一声断裂巨响撕裂了深夜的死寂。
两人被这横生的变故慑住,僵在原地,一时竟无法动弹。
就在此刻,巨大的声响显然惊动了主屋里的人,刺耳的开门声后,紧接着便是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朝着这间灵堂而来。
阿兄!
韩祁!
韩论非与苏语卿无声地张了张嘴,冷汗瞬间浸透额角。
两人猛然惊觉,那扇被脚步声逼近的大门,竟是这间屋子的唯一的出口。
而屋内只有白幡能遮挡一二,根本无处可藏身。
韩祁的脚步在门前猛地一顿。
下一刻,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手臂骤然发力,果断地推开了门。
映入眼帘的景象,如同冰锥狠狠扎入他的心脏。
妻子虞韫的牌位,竟已碎裂倾倒。
他双唇剧烈地颤抖起来,狂暴的戾气瞬间冲垮了理智。横刀出鞘,雪亮的刀光裹挟着滔天怒火,朝着遮挡视线的两块白幡悍然斩落。
白布应声裂开,如同断翅的哀鸟颓然落下。遮挡尽去,屋内的景象瞬间暴露无遗——
除了破碎的灵位、无力摇曳的残烛与低垂的断幡,室内……居然空无一人。
惊愕、悔恨、落寞……
韩祁脸上的神情剧烈地变幻着,最终,他双膝一软,如同被抽去所有力气,沉痛跪倒在地。他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抚摸着牌位碎木,仿佛触碰着世间仅存的珍宝。
苏语卿如同石雕般僵立在窗棂下的阴影里。
潮湿的手心贴着韩论非慌乱中塞来的隐匿符咒,连呼吸都几近停滞。
而此时的韩论非,早就缩成一团,深深埋进角落最深的阴影中,瑟瑟发抖犹如一只受惊的鹌鹑,嘴里无声反复默念着: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血脉的压制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苏语卿无奈地朝他翻了个白眼,随即将视线再次落回韩祁身上。
只见他指腹反复描摹着牌位上的裂痕,整个人宛若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周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诡异与疯狂。
他似在思索着什么,凤眼微眯,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勾起,那笑意浸透了嘲讽和无尽恨意。
毛骨悚然的笑意吓得苏语卿打了个寒噤,韩祁脸上那令人胆寒的神情,清晰无比地烙印在她的脑海。
韩祁这是……疯了不成?
卫侍官也听见了动静。他年岁大了,强撑着老骨头起身,冒着寒风出来看个究竟。
“这……这怎么碎了,明明睡前我还仔细检查了一回……”卫侍官的声音里满是惊愕与不解。
韩祁已经收敛了外泄的情绪,缓缓起身,将碎裂的牌位轻轻放回桌上。
声音低沉却听不出波澜,“明日莫要惊动旁人,重新雕刻一块。”
不等卫侍官应声,韩祁便拖着脚步,近乎麻木地走出了屋门。
卫侍官望着韩祁那失魂的背影,沉沉哀叹一声,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散落的牌位碎片一块块仔细拢起。
临离开时,终是忍不住喃喃低语,话语里浸满了痛惜:“这顶顶好的娘子啊……怎么就说没就没了呢!”
待门扇悄然合拢,韩论非才吃力地转过身,浑身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
他眼神涣散,意识仍在惊惧的余波中飘荡。
阿嫂在阿兄心中的分量,他向来清楚得很。
若非早有准备,方才被阿兄撞见的那一幕……岂非成了他亲手摔碎阿嫂牌位的铁证?
他在西京虽有几分闲散浪荡的名声,却从未做过这等逾矩之事。
倘若他今日是孤身前来,无人作证,又被当场撞破,事情一旦传扬开去,纵使阿兄信他,此事也必沦为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天长日久,他与阿兄之间岂能没有隔阂?
到底是谁……布下这般歹毒的机关,要如此害他?
韩论非这边正深陷于这令人窒息的谜团,根根神经都在惊疑中紧绷。
而距他仅几步之遥,苏语卿却仿佛将方才的惊心动魄全然抛诸脑后。她随手掀开箱盖,饶有兴致地拨弄起箱中的绫罗绸缎。
指尖划过衣料,发出悉悉索索的轻响,显得格外刺耳,不断蚕食着韩论非紧绷的心神。
他终于按捺不住,出声斥责,“云卿!那箱子里是我阿嫂的遗物,你莫要随意翻动!”
“你瞧这件,”苏语卿恍若未闻,将一件彩光熠熠、精美绝伦的衣裳高高举起,展露在两人眼前,“竟是件嫁衣!这可是你阿嫂成亲时所穿?”
韩论非似乎被苏语卿不合时宜的追问触动,竟慢慢松缓下来,“阿嫂与我阿兄成亲时,我才出生不久,如何识得她出嫁时穿的什么?”
他目光掠过那鲜红的嫁衣,声音压得极低,“只常听阿娘提起,阿嫂与我阿兄自幼定亲。阿兄年少时在朔州风评极差,连远在华阴的阿嫂一家也有所耳闻,两家甚至险些退亲。后来……阿嫂不顾劝阻,孤身奔赴朔州寻我阿兄。自那之后,阿兄才幡然悔悟,入了军营挣下前程,两人也终得成亲。阿娘每每提及此事,总要我引以为戒,切莫学阿兄当年混账行事。”
他顿了顿,语气中那丝不易察觉的难过终于清晰了些许,“依礼,这些衣物原该作为陪葬埋进陵墓,谁知阿兄竟执意留下,如今还……平白沾染了这些是非因果。”
苏语卿眸光一闪,立刻抓住了他话语中的关窍,“你刚才说这些衣物是用来陪葬的?是从西京带来的?”
“自然是西京带来的。阿兄打下洛阳之后,才新得了这座府邸。阿嫂久居西京,从未踏足过此地,她的衣物怎会出现在这里?” 韩论非语带困惑。
“这就怪了……”苏语卿低语,眉尖微蹙,若有所思。
韩论非正支起耳朵想听她继续分析,却见她已将衣物规整放回箱笼,悄无声息地溜到门边,侧耳探听门外动静。
片刻后,她回身,急切地向韩论非招手催促。
两人不敢耽搁,迅速闪身而出,一道离开了安乐院。
“这半月来,她为躲懒,几乎寸步不离地窝在我身边。无论我做什么,她总有一番道理等着说与我听。就连夜里,也是她与知春轮流守夜。试问,她究竟是如何抽得空档,潜去后院偷走那两箱衣裳的?”苏语卿看似解释给韩论非听,但瞧她脸上神色,倒更像是说与自己听,梳理着其中蹊跷。
“你既已说是轮流守夜,她自有不在你视线的时刻。”韩论非指正她话语中的时间漏洞。
“你说的却有道理。”苏语卿回道。
接着,她便垂着头,眉头紧锁,嘴里絮絮低语着,神思不属。韩论非默默注视着她,并未出声打扰。
天色将明未明,周遭已有仆役洒扫的细碎声响传来。两人借着身上还贴着的隐匿符咒,倒也不避忌那些早起的侍女,身影模糊地穿行在渐起的晨光之中。
后院大门夜间落的锁早已打开,韩论非先行跨出门外,候在一旁。
回头却见苏语卿盯着巴掌大的铜锁看了一会儿,旋即折身朝南走去。
“你不回去,是想去哪?”韩论非无奈,只好追上她的步伐。
“你也瞧见了,”苏语卿脚步不停,语速却清晰,“后院大门入夜便会栓门落锁。若姜同簪想在那时潜进后院偷衣,总得有法子进来。方才我粗略估算过,从安乐院走到后院大门,足有百步之遥。而从后院大门到平芜院,更是远达数百步。姜同簪白日里并非不曾外出,但时间都极为短暂。试想,凭这片刻光景,她连走到安乐院都难,更遑论避开众多仆役侍女,悄无声息地将两大箱衣物运出?”
苏语卿浑然忘却自己是被韩论非强行带出院子的,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推算中,“后院距府邸大门甚远,通常会在边角开设几处小门,专供侍女采买出入之用。因此,比起姜同簪,后院的侍女嫌疑反倒更大。”
果如所料,行至府邸围墙边角,确有一道通往府外的窄门。然而,哪家高门大户的宅院没有几处这样的角门?苏语卿的话虽有几分道理,却远不足以洗脱姜同簪的嫌疑。
韩论非思路清晰,立刻为她补上漏洞:“夜间翻墙出入亦非难事。或者,她手中本就握有后院大门的钥匙?再者,成箱衣物也可分次转移,一件件搬运。你莫忘了,平芜院附近也开有小门,她大可唤店家上门取货,区区白日片刻,足矣。”
苏语卿闻言,抬头望向后院不算太高的围墙。那墙上爬满藤蔓,纵然冬日枯萎,残留的黑硬荆棘刺也一如旧往。
韩论非显然也瞧见了,镇定自若辩解道:“或许只是这处有呢?”
若非他耳廓微微发红,苏语卿也不一定能察觉到他心底那丝发虚。
她奚落一笑,却也未觉韩论非所言全无道理。笑声未歇,余光已瞥见旁边院落,门楣上“雨霖”二字清晰可见,院内几竿高耸老竹弯着腰,沉甸甸地压在院墙之上。
原来这里便是雨霖院。
时间点滴流逝,两人身上的隐匿符纸效力渐失。
为了避开后院耳目,韩论非朝着苏语卿伸出手,带着她轻掠而起,两人纵身飞过院墙,足尖点过腊梅树梢,悄无声息地落回了平芜院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