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论非收回神识,亦从怀中摸出一张隐身符,往身上一贴。然而身形虽隐,他却依旧屏息凝神,如影随形般悄然缀在苏语卿身后。
原因无他,这隐身符有个奇特的弊端:符咒虽能隐去身形,但贴着同种符咒的两人,却偏偏能互相瞧见。
苏语卿出了院门,右拐步入花廊。迎面走来一群低眉顺目的侍女,她状似无意地抬手在她们眼前轻晃了晃,见众人毫无异色,那颗稍悬的心才落回实处。
韩论非一路尾随,待见苏语卿停下脚步,驻足于大门紧闭的雨霖院前时,心中不禁诧异。
苏语卿推了推门,见里边闩住后,便抬头望向不算太高的夯土墙,暗自打起了主意。
她几次屈膝跃起,指尖竭力去够墙沿,却次次滑脱,徒劳无功。
隐在暗处的韩论非瞧着她笨拙的模样,嘴角不由勾起一丝笑意,正迟疑着是否要现身相助。东边出现了一名衣着体面的侍女。此女容貌寻常,步履沉稳扎实,行走间隐隐带着练家子的劲道。
只见她行至雨霖院门前,抬手轻叩门扉。门内立时传来应和声,随即“吱呀”一声轻响,门扉开启一道缝隙,露出一张瞧着面嫩的小侍女脸庞。小侍女见了来人,声音里带着恭敬:“朝云阿姊回来了。”
“嗯。”
就在这开门的刹那,苏语卿觑准空隙,身形如狸猫般一闪,紧贴着朝云的背影,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雨霖院内。
韩论非亦见机而动,足下发力,身形轻捷地掠入院墙。他毫不停歇,衣袂翻飞间已飘然落至屋顶,旋即伏低身形,目光投向下方庭院。
朝云对自己身后悄然带入了两个“尾巴”浑然不觉。她步履匆匆,一心只想快些进屋,却在跨过门槛之际,被内室而出的暮雨迎面拦住了去路。
暮雨悄悄朝里间觑了一眼,对归来的朝云压低声音道,“娘子昨儿闹头疼,一夜未曾安眠,方才刚合眼。莫去扰她,有事且待她醒了再说。”
“也好。”朝云颔首应道。
韩论非将朝云的话收入耳中,神情一怔,这侍女的嗓音,与那日柴房外所听的音色如出一致。
所以,想要害他的人真的是这位小阿嫂不成?
两人这边悄声低语,里间的文娘子却已然醒了。一道带着初醒慵懒的酥软嗓音隔门传来:“可是朝云回来了?”
暮雨闻声,忙将门推开些许。文娘子的面容便落入了苏语卿的视线。
她慵懒地伏在熏笼之上,秋香色的银杏纹长衣半掩着背脊。她眼睫微抬,尚带着几分未褪的困意,如瀑青丝流泻而下,迤逦铺陈于地。
苏语卿看得有些目瞪,好一个媚骨天成的美人!
暮雨见状,口中说着埋怨的话,语气里却满是心疼:“我的好娘子,就歇歇身子骨吧。你总是这般,与其来日陪你入了土,倒不如眼下就趴在你身上哭断了肠去……”
这话虽有些逾矩,文娘子却也不恼。她半撑起身子,长衣滑落,堪堪掩住半边薄肩。黛眉细长入鬓,一双银亮的眸子低垂着,端的是我见犹怜。
她只朝暮雨随意挥了挥纤手:“你这嘴越发讨嫌了,罚你去门外守着。”
说罢,又转向朝云,语气温软了些:“你可莫学她。年纪轻轻,心却像个阿媪,整日絮絮叨叨,不是管东便是管西。便是我娘亲在世,怕也管束不及她半分。”她说着,顺手轻拍身侧雪白的狐毯,“朝云,过来坐,陪我说说话。”
“是,娘子。”朝云应声。
“娘子既厌烦我,那我就在这冷风里站着,离娘子远远的才好。”暮雨故作委屈地撅起嘴,待朝云进屋后,才抬手将门轻轻阖上。
室内炭火融融,暖意熏人。主仆二人相处日久,情分颇深,言谈举止间便多了几分随意。
待门扉合拢的轻响落下,文娘子脸上那几分慵懒的笑意悄然敛去,朝朝云递了个眼色,声音压得极低:“西京的事……如何了?”
“七郎的任命文书已下,年后便要去宗正寺赴职。二叔公前几日亲自将十八娘送去做妾,听闻……是那位亲自相看过。”
“如此甚好。”
“只是婢子心中不平!凭什么脏活累活都由咱们来做,好处却尽数落入了二房囊中?”
文娘子唇角勾起一抹凉薄的笑:“阿爷走得早,长房只剩我这孤女。不求来给二房,我求来又有何用?难道那人还能凭空给我变出个顶门立户的阿弟不成?”
她说着,忽又觉得滑稽,纤手拍着温热的熏笼,娇气地伏趴上去,“只要二叔一日还需倚仗于我,文家的好处还能少了我的份儿?我本就是个自甘下贱的命,只配守着些黄白俗物,聊慰此生罢了……”
苏语卿听着云里雾里,韩论非却心下了然。文家长房自小阿嫂的父亲亡故后,便男丁凋零,日渐式微。反倒是二房,仗着子嗣繁茂,嫁女只看权势高低,无论妻妾,攀附不少权贵。更借姻亲之便送子入仕,势力日渐兴盛。
“娘子当心发梢燎着了!”朝云连忙半跪着,替她将流泻的青丝拢起,“娘子何等精贵,若在早年,便是王妃之位也当得。”
“好朝云,只当你是疼我,说些好听的哄我罢。”文娘子捡起一缕发丝在指间缠绕,目光虚渺,声音也低了下去,“我曾以为,余生便要在那紫微宫的深墙内,伴着孤灯老桐了此残生。没成想……竟还能遇见他。”
她眼中泛起一丝迷离的光彩,“那年,他率军杀入紫微宫,横刀立马,于万军中耀眼夺目。我站在高殿之上,如同着了魔障,痴痴望着……他竟识得我,还亲自将我抱上战马……”
说到此处,她忽地踩着狐毯站起,疾步扑到梳妆台前,对着菱花镜细细端详镜中容颜。
“你说,他既来了洛阳多日,为何……为何都不来瞧我?”文娘子抚着面颊,言辞凄婉低喃,“是了……我本就比他年长两岁。红颜易老,落花……又岂能重回枝头?”
镜中人分明娇美如二八少女,哪有半分她口中的不堪?
“娘子,”纵是朝云也不免泛起几分心疼,柔声安抚道,“昨日娘子头疼,郎君见雨霖院请医问药,还亲口问起。还差人传话晚些得了空便来看你。你忘了?”
“是了,他今日会来!”文娘子容颜瞬间焕发光彩,浮现娇媚,“犹记当年,洛阳筵席宾朋满座,便是虞蕴大婚也比不得我风光。他足足在此陪了我三月,夜夜宿在我这雨霖院……若非这些年我身子不争气……”
朝云闻言微怔。娘子与郎君成婚以来,郎君留宿雨霖院的日子屈指可数,半月已是难得,何来三月?
莫非……是记岔了?
“娘子,如今已无需避忌。待随郎君回了西京,何愁没有子嗣承欢膝下?”
“你以为,”文娘子眼中笑意渐褪,从妆台上拈起一支银簪,缓步踱回熏笼旁坐下,“那人暗地里做了这许多手脚,会容三郎好过?”
“只可恨!”她指尖无意识地在簪尖划过,“我费尽心机布下此局,九郎平日最是好奇贪玩,偏偏这次不上套!而三郎……终究还是没能亲手了结姜同簪!”
“他不是最爱虞韫么?”文娘子冷笑,眼中闪过怨毒,“我偏要看他亲手拔除身边这唯一知晓真相之人!那滋味……想必极好。”
朝云却皱起眉头:“此计太过行险,实在不值当!万一……万一被郎君知晓了……”
“他若知晓却故作不知……”文娘子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那才真真是妙极!身陷无间炼狱,却永无挣脱之期!”
隐身的两人皆是一惊!
霎时间,一股澎湃的怒意自韩论非胸膛炸开。连他自己也分辨不清,这怒火是因得知阿嫂之死背后竟另有推手,还是因小阿嫂对阿兄的用心如此险恶阴毒。
原本站在她们身侧不远处的苏语卿,听着这接连爆出的致命秘辛,不禁往紧闭的门扉方向连退了两步。
文娘子恍若未觉,只垂眸拨了拨熏笼里的香灰,投入一枚香丸。闭目轻嗅氤氲香气,声音幽渺如叹息:“三郎啊……莫要怨我。文家在前朝位列国公,煊赫一时。自打这江山改姓了韩,西京涌进多少新贵?高堂之上,可还有几人是文姓?我文家的儿郎伏在尘埃里,捡拾他人牙慧……你叫我如何甘心?”
她睁开眼,眸光锐利如刀,“在你那里,我说不上话……总得寻个说得上话的,你说是与不是?”
“娘子!”朝云忧心忡忡,“若郎君当真失了势,咱们……咱们也要跟着遭殃啊!”
“三郎……站得太高了。”文娘子的语调忽又变得无比轻柔缠绵,仿佛在情郎耳边低诉,“高得……我都快够不着他了。”
她唇边绽开一个近乎妖异的笑容,“若是能跌下来些才好呢。我恨不得那人……剪了他的羽翅,剜了他的膝骨,将他彻底打落尘埃泥淖之中。”
文娘子眼神空洞,仿佛沉溺于那血腥而掌控一切的幻想中,薄薄的脸皮泛起病态的潮红。她胸脯急促起伏,纤细的身体因极致的兴奋而抑制不住地细密战栗。
外间的暮雨隐约嗅到一丝异样甜腻的气息,脸色骤变,再顾不得仪态,猛地推门而入!
猝不及防的苏语卿被门板撞得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她只觉四肢百骸绵软无力,挣扎着竟一时难以起身。
怎么回事?她为何会这样?不行……绝不能倒在这里!
她强撑着昏沉的头脑,摇摇晃晃地站起,跌跌撞撞便要向外间逃去。
暮雨一眼瞥见文娘子那副情状,心头又急又怒,忍不住暗骂:娘子这是要作死不成!苦口婆心劝了多少回,偏是不听!
又见朝云也显出不支之态,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这睁眼瞎!什么腌臜东西都敢让娘子往熏笼里放?”
此刻的文娘子早已浑身绵软如泥,媚眼如丝地瘫伏在狐毯之上,葱白的指尖无意识地、缠绵地抚摸着柔软的绒毛,口中溢出破碎的低喃:“三郎……”
暮雨心急如焚,再不管不顾大开门窗,让那冰凉的寒风灌入其室,她扭头朝摇摇欲坠的朝云厉声喝道:“还愣着作甚!快帮我把这要命的熏笼抬出去!”
“这香丸……”朝云被冷风一激,混沌的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名字,顿时骇然失色,失声惊呼,“难道是——?”
“浮生醉!”暮雨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尖利,“是能要人命的玩意儿!”
屋里闹出不小的动静,早已惊动了外间廊下候命的侍女们。几张惶惑不安的小脸在门边窗下探头探脑,却又因未被点名,畏缩着不敢近前半步。
待到暮雨厉声分派下取炭、倒水等一连串差事,侍女们才如蒙敕令,纷纷忙碌起来。
眼见下方已乱作一团,韩论非虽不知“浮生醉”为何物,却也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玩意。他掌心生出一簇摇曳的火苗,恨不能连人带房一把火烧了干净。
只是思及牵扯出的桩桩件件,韩论非心中已隐约拼凑出真相的轮廓。只是,若将这一切告知阿兄,阿兄问起他从何得知?他又该如何应答?
“咦,院门怎么开着的,我明明记得闩上了的。”有个侍女疑惑道。
韩论非方回过神,想起苏语卿离那两人过近,吸入的毒香恐不在少数,心头涌上担忧,不敢再耽搁,循着苏语卿遁走的方向悄然追去。
天色在不知不觉中暗了下来,苏语卿扶着冰凉的墙壁,一步步艰难地向后院大门挪去。她浑身滚烫,仿佛置于火上炙烤,眼前不知何时竟浮现出许多飘忽的人影。身体绵软无力,步履间却生出一种诡异的漂浮感。
她曾见过误食毒菇之人,生出幻象后癫狂乱舞、口角流涎的丑态。想到自己即将步其后尘,苏语卿狠掐人中,试图维系最后一丝清明。然而这清明流逝得太快,眼看意识即将彻底沉沦于幻象深渊,一道熟悉的身影,陡然撞入她朦胧的视野。
心头骤然涌起绝处逢生的狂喜,却又唯恐是幻象作祟。苏语卿毅然撕下隐身符,拼尽残存的力气朝前奔去。
最终力竭,她重重摔倒在来人脚边。蜷着的手指死死攥住那片衣袂,发现身影并非幻觉。
微弱的哀求自她唇间溢出,气若游丝,“韩祁……救我……”
“哟,这不是住在平芜院的小女郎吗?怎么跑到后院来了?”跟在韩祁身后的卫侍官惊诧出声。
韩祁正欲俯身查看,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甜腻香气已扑面而来——是西域秘香“浮生醉”。此物之烈,犹胜五石散。
前朝时,此香风靡于达官显贵子弟间,千金难求。传闻吸之可于幻境中圆满此生憾事。
他初次闻见,还是在攻陷江宁那日。国破在即,前朝梁明帝仍醉卧深宫,殿中香炉袅袅升腾的,正是此物。
韩祁厌恶地拧紧眉头,目光顺着苏语卿来路的方向冷冷扫去。她方才去过何处,已然了然于胸。
眼中厉色愈深。
他直起身,头也不回地对卫侍官道:“还愣着作甚?拖出去,寻个地方充作花肥埋了。”
卫侍官觑着韩祁满脸怒容,心知他在说气话,反倒干笑两声,打圆场道:“三郎说笑了。女郎瞧着年岁不大,好奇心重些也是常情。”
“哼!成日与九郎厮混一处,胆子倒是越发肥了,什么地方都敢乱闯!”韩祁人虽不在府中,对两人行踪却了如指掌。他沉默一瞬,语气转冷,“只怕雨霖院那边眼下也去不得。晚些你遣人去告诉文梨,就说我有要事缠身,便不过去了。”
“是。可要老奴唤人将这小女郎送回平芜院?”
“不必。”韩祁本就是行伍出身,二话不说,弯腰便将意识昏沉的苏语卿拎了起来,往肩上一甩,“回书房。”
一路追来的韩论非,亲眼目睹苏语卿撕下符箓,不顾一切地奔向阿兄。忆起她今日百般犹豫、始终不愿告知真相的模样,他脸上怔然,眼底蒙上一层浓重的落寞。
不愿再追,韩论非折身越过林园,飞落至春池畔。
他掬起一捧冰冷的池水,狠狠泼在发烫的脸上,试图浇熄翻腾的心绪,又猛地一拳砸向地面。为什么?为什么她宁肯孤身涉险,也不愿信他分毫?
可为何……她就这般笃信阿兄?
春池的涟漪渐渐平息,水面澄澈如镜,清晰地倒映出池边少年灼人的容色与满眼的失落。那尚未长成的身骨,在倒影中显得格外单薄伶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