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语卿心中茫然,只得依言下车,在众人簇拥下踏入苏府。岂料府门尚未及阖拢,一行人影便横挡于前。
为首是个比她略长的少年郎,体态微丰,相貌平平,唯有一双眼睛放肆地在她身上扫视,那目光湿滑黏腻,直教人浑身不适。
“你是何人?从何处来?”少年郎劈头便是不客气的诘问。
“这位是?”瞧他一副主人姿态,苏语卿纳闷看向张媪。不是说府中并无兄弟?
张媪眼底飞快掠过一丝鄙夷,面上却恭谨如常:“回三娘的话,这位是蒋小娘与前夫所出的赵小郎,名唤赵析。”
“哼!我怎从未听闻阿叔膝下有女?你是卢氏从哪个犄角旮旯寻来的野种,竟敢冒充司郎中之女?还不快滚出去!”赵析倨傲地扬起下巴,“过不了几日,阿叔便会正式收我为继子,承祧继嗣。日后我便是这苏府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哦?竟有此事?”苏语卿目光转向张媪,语调微扬。
“老奴……未曾听闻。”张媪目光微垂,指尖却几不可察地蜷紧,泄露了内心波澜。
苏语卿又扫视身后一众人等,只见她们个个垂首屏息,面上神色莫辨,心中恐怕亦是惴惴不安,唯恐这赵析真成了嗣子,日后挟势报复。
至此,苏语卿心中已然明了:卢娘子纵是名门贵女,在这苏府久无所出,处境也颇艰难。而她那任职礼部的父亲,竟连纲常法理都可暂抛,任由一个外姓人在府中如此跋扈。
恰在此时,知冬在她身后极轻地提点了一句:“《通典》有载:养异姓男者,徒一年。”
苏语卿心领神会,面上却浮起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目光清冷地直视赵析:“赵小郎此言,只怕误会甚深。我是何人,是何身份,自有阿爷明断。此乃苏氏家事,何须向一个外人交代?阿爷膝下纵无子息,陈郡苏氏本家枝繁叶茂,便是遴选嗣子,也断无舍宗族而就外姓之理!”
她语气肃厉,字字铿锵:“更何况,阿爷身居礼部要职,执掌天下礼法,岂会行此悖逆律令之事?赵小郎方才所言,恐是戏言吧。天色向晚,赵小郎既已见过小娘,便请早些归赵家。苏府就不留外客了。”
这一番绵里藏针的言辞,不仅瞬间夺回主场,更将赵析那点心思戳破于大庭广众之下,直噎得他脸色由红转青,胸膛剧烈起伏。
“跟她啰嗦什么?给我打出去!”赵析恼羞成怒,蓦地一挥手。他身后几名手持短棍、显然是蒋小娘院中使唤的侍女、仆妇立刻凶神恶煞地逼上前来。
“住手!”张媪厉声呵斥,指着那群人,声音因愤怒而发颤,“你们这些西兰院的贱婢!可都睁大眼睛看清楚了,这里是苏府!不姓蒋,更不姓赵!敢对府中正经主子动手,你们有几条命够赔?”
那领头的侍女名唤花萝,仗着赵析撑腰,气焰嚣张:“好言相劝不听,那就休怪棍棒不长眼了!识相的,自己滚出去!”
眼见对方真敢动粗,张媪身后的侍女们顿时慌了神,有人无措地低唤:“阿媪……”
气氛霎时绷紧,一触即发。
知冬已戒备地挡在苏语卿身前。
苏语卿脸上却不见丝毫惧色。她轻轻抬手,示意知冬退至身侧,脊背挺直如青松,一股迫人的气势自周身散开。
她冷笑直视赵析,“我倒要看看,你胆子是从何处借来,敢动我分毫!要我走?可以。先押着你去京兆府,把你妄图侵占苏府、冒充继子之事辩个清楚明白!我正好瞧瞧,是我那礼部为官的父亲甘舍前程为你撑腰?还是你那个做妾的娘给了你泼天的胆子!”
话音未落,她倏然转向张媪,目光锐利如刀:“卢娘子便是这般掌管内宅、约束下人的?任由外姓贱奴持械威逼嫡女?好,好得很!既然这苏府无人替我做主——”
她目光扫过低头的众人,继续道,“那我便去寻晋王殿下!请他评评这个理,看看这西京城里,还有没有王法纲常!”
说罢,她傲然转身,衣袂带风:“知冬、知春,随我走!”
“诶!三娘留步!快留步啊!”张媪急得直拍大腿,一把将身边一个年轻侍女推搡出去,尖声催促,“还不快去请娘子!快!”
那侍女被推得一个趔趄,慌忙应声:“是!是!”拔腿便向内院奔去。
恰在此时,一个温婉中带着急切的女声插了进来:“析儿!你在此处胡闹什么?”
苏语卿闻声,脚步微顿,侧首望去。
来人一身素净装扮,发间仅簪一支素银钗,身着浅蓝滚白边的素面襦裙,连鞋面也是素色的。通身无半点华饰,倒是将伏低做小的妾室姿态摆得十足十。不必问,定是那位蒋小娘了。
“哎哟,我道是哪位仙子降临,原是我们三娘已到家了!”蒋小娘脸上堆满热络的笑意,目光扫过场中持棍侍女,声音陡然一沉,“你们这是做什么?还不快把棍棒放下!今儿个可是除夕,一家人骨肉团聚,和和气气才是正理!没得让外人看了笑话!”
“呵,”苏语卿唇角嘲讽更甚,眼中意味不明,“我道是谁,原是小娘啊。”
怕不是躲在某处看完了整场好戏,眼见难以收场,才出来惺惺作态。
蒋小娘仿若未觉那话中机锋,依旧笑意盈盈地走近:“三娘莫怪。我本是要与析儿一同来迎你的,谁知身边那梳头的婢子手脚笨拙,竟耽搁了时辰。”她语气恳切,颇有息事宁人之态,“三娘一路风尘仆仆,想是累极了。不如先去见过娘子,也好早些安顿歇息?”
“原自是累的,”苏语卿声音清冷,锐利的目光刺向赵析,“不过听了方才赵小郎一番言语,倒激出几分精神来。”
她话音未落,倏然转向知冬,“知冬,你乃晋王殿下亲赐的人。方才赵小郎的话,你须得字字句句牢记于心。待到了公堂之上,也好为我做个明证!”
“是!”知冬凛然应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扫过眼前这对母子。
“晋王殿下亲赐”几字一出,使得蒋小娘眼皮蓦地一跳,恐惧攫住了心脏。纵她是内宅妇人,也知道这是连苏颂都惹不得的人。
“三娘,万事好商量!我妆匮中有几件顶好的头面首饰,最衬三娘这般品貌。改日定当亲自奉上赔罪!”蒋小娘强挤的笑容摇摇欲坠,声音因惊惶而微颤,“这大年节的,何苦闹上公堂?郎君在外为国事操劳,三娘纵有天大委屈,也当体谅父亲辛劳,莫叫家宅不宁,徒增烦忧才是!”
“呵,”苏语卿冷笑一声,“小娘真是伶牙俐齿,三言两语,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她正欲再言,余光忽地瞥见远处人影攒动,顺势便收了声。
只见一位美妇人绕过正堂,在众侍女簇拥下迤逦而来。头戴赤金点翠八宝步摇,身着金红宝相花纹织锦襦裙,华光璀璨,步履从容。通身矜贵之气浑然天成,目光扫过之处,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压迫感。
“见过娘子。”
霎时间,除了苏语卿主仆三人,连同赵析在内,院中诸人皆躬身行礼。
卢娘子行至场中,目光淡淡掠过张媪:“张媪,命你去迎三娘归家,何以生出这般风波?”
张媪忙垂首:“娘子息怒,其中缘由曲折,容老奴稍后回院细禀。”
卢娘子身侧一位面容严肃的侍女已上前一步,她先是对苏语卿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婢子青杏,见过三娘。”
随后,她倏然转身,看向苏语卿身后那群侍女,厉声斥责道:“都杵在这里作甚?还不速速退下!”
一声令下,侍女仆妇们齐声应是,顷刻间便如潮水般规矩退去,散得干干净净。
场中瞬间清冷,唯余西兰院一干人等,个个低眉垂眼,噤若寒蝉。其中几个方才持棍的,更是偷偷摸摸将棍棒往身后藏掖。
卢娘子眼皮微掀,目光落在梗着脖子的赵析身上,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这是要做什么?在我苏府门前,持械围堵嫡女,是要造反不成?”
“我说的本就是事实!”赵析犹自嘴硬,声音却低了几分,“娘子若不信,等阿叔回府,一问便知!哎哟——娘!你掐我作甚?”他吃痛叫道。
“误会!天大的误会!”蒋小娘脸上挤出干瘪的笑容,心中叫苦不迭。
她本意只想探探这丫头的性子,哪曾想竟捅了马蜂窝,闹到如此地步。
“蒋氏,”卢娘子目光肃穆,缓缓扫过西兰院众人,“郎君念你母子情深,方允赵小郎暂居府中,已是恩宽。”
她话锋一转,“三娘今日初归,你西兰院便是这般‘相迎’的?青杏,苏府家规,以下犯上、持械威逼主子,该当何罪?”
侍立一旁的青杏立刻垂眸肃立,声音清晰而冰冷:“回娘子的话,轻则杖责三十,重则……发卖出府!”
“今日除夕,不宜重刑,便从轻发落。”卢娘子声音毫无波澜,“将方才持棍者,悉数拖下去,杖责三十。红桃,”她唤过另一侧侍立的心腹侍女,“你亲自去监刑。记着,一下都不能少。若少了一下,我唯你是问。”
“是!婢子领命!”红桃肃然应声,眼神敏锐地扫向那几个藏棍的仆妇。
“娘子好生不讲道理!”赵析护母心切,又急又怒,脱口而出,“这是我西兰院的人!他们的身契都在我娘手里攥着!何时轮得到你来发落?”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遽然响起!
卢娘子出手极快,重重掴在赵析脸上,力道之大,打得他头猛地一偏,指痕迅速浮起。
在场的人皆纷纷倒吸一口气,蒋小娘将这个儿子看得极重,郎君也因此爱屋及乌,对赵小郎从来都是温言软语,未有半分苛责。
而卢娘子素日端的是菩萨低眉的性子,怎地今日暴怒至此?
自此,众人看苏语卿的眼神复杂了几分。
“蒋氏!”卢娘子收回手,目光直刺蒋小娘煞白的脸,“这话,可是你教他的?”
她声音平稳,却句句锋利,“‘西兰院的人’?‘身契在你手里’?怎么,你西兰院是打算另起炉灶,自立门户了不成?”
蒋小娘被这一巴掌惊得浑身战栗,她慌忙将被打懵的赵析死死护在身后,抬头迎上卢娘子冰冷的视线,强作镇定,“娘子息怒!这……这本是一场误会!何至于此啊!不如……不如等郎君回府,再行处置?”言辞之间,已是将苏颂抬了出来。
蒋小娘此刻抬出苏颂来拿捏卢娘子,也非全无道理。她初入府时也曾处处谨慎,后来发觉卢娘子性子平和,犹如泥塑木雕的菩萨般,便仗着苏颂对她多有宠爱,时常撒痴弄刁,倒也从中讨得不少便宜。
她未曾想到,卢娘子只是素日里根本未曾将她放在眼中。此番猝然发难,她方栽了个大跟头。
“哼,也不必费事拖进内院了。”卢娘子目光扫过红桃,“去,叫外院护卫进来。就在这堂前,当众行刑。”
“是。”红桃立刻转身去传人。
此言一出,西兰院中几个持棍的仆妇面如死灰,而其中几名尚未出嫁的侍女更是瞬间花容失色,瑟瑟发抖。
尤其是花萝,脸上血色尽褪,扑通一声跪倒在蒋小娘脚边,死死抓住她的裙裾,涕泪横流地哭求:“小娘!小娘救命啊!婢子……婢子还未许配人家啊!若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受杖刑……婢子日后……日后可还怎么活啊?求小娘救救婢子!”
眼下苏颂忙于政务,并不在家中,除了西兰院这些人,府内哪里还有听命于她的人?她还能有什么办法?
蒋小娘神色一冷,一脚把她踢开,“没个眼色的贱婢,我看就是你唆使小郎与三娘争吵。害了小郎,更连累我西兰院上下!你万死难辞其咎!”
花萝捂着痛处伏倒在地,哭声更为凄厉绝望。
苏语卿不动声色地冷眼瞧了这好大一出戏,卢娘子的杀伐果决更是让她心头微震。
忽地,知冬暗中轻轻戳了苏语卿一下,她方回过神来,原是卢娘子在唤她。
“三娘,随我回院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