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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子蟾(3)

    东照院乃卢娘子居所,亦是府中最为轩敞的院落。正屋开阔,前厅用以处置庶务,案牍左右书卷堆积,两侧设有耳房。一道垂帘之后,想必便是卢娘子的寝居之处。

    待卢娘子于主位坐定,青杏行至苏语卿身侧,低声提醒:“既已回到院内,三娘不如先叩拜了母亲。”

    苏语卿却恍若未闻,只微微敛衽,淡声道:“见过卢娘子。”

    青杏闻言愕然,下意识抬首望向卢娘子。两人目光于空中倏然相接,俱是无声。

    卢娘子眸光微动,却不显愠色,只温声道:“三娘舟车劳顿,且先落座罢。”

    随即转向青杏:"传张媪进来,其余人等都退下吧。"

    待众人退去,偌大的屋内只余三人。张媪低眉顺眼地走进来,恭谨地立于屋中。

    “既已回来,你且说说,这差事是如何办的。”卢娘子声音听不出喜怒。

    张媪闻言立即俯跪于地,声音带着哽咽,“娘子明鉴,老奴……老奴自作主张,只想将事体办得声势浩大,煞一煞西兰院那起子人的威风!”

    张媪一字一句控诉着,“娘子,你深居简出,主持中馈、料理庶务已是劳神,外头的风言风语何曾入耳?可郎君欲立赵析为嗣的消息,阖府上下早已传遍。那赵析已非懵懂幼童,心知肚明谁是他生身之母,又岂能成为娘子日后倚靠?那蒋氏粗鄙浅薄,气焰嚣张,何曾是个省油的灯?”

    张媪用袖口胡乱抹了把脸,浑浊的目光投向苏语卿,“纵使今日开罪了三娘,老奴拼着这张老脸不要,也要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当年郎君求娶娘子时,可曾提过一句曾娶过妻室?他只道父母双亡,宗族凋零无人操持,这才蹉跎了年岁!那时他可是指天立过誓的,说此生守着娘子过活,纵使膝下无子,也必从本家宗族中择贤过继。可如今呢?他借着勋国公的东风当上了新朝的官后,便迫不及待将人领进了门。眼下卢公余威尚在,郎君已觊觎他人之子,何曾为娘子思量过半寸前程?当初……当初又何必来求娶,误了娘子终身!” 最后一句,字字泣血,道尽了积压多年的悲愤与不公。”

    卢娘子眉眼淡然,只道:“你差事未办好,且下去领罚吧。”

    说罢,张媪应声退下。

    卢娘子这番做派,明着是斥责张媪,实则是借张媪之口,将府中的不堪与旧事说与她听。

    苏语卿极力佯装着事不关己,努力告诉自己,这番挑拨父女情分的话,只是一面之词,真假难辨。可暗自抓着衣角的手,指节终是泛白。

    卢娘子打量着坐于下首的女郎,眉宇间笼着一层驱不散的倦意与哀愁,稚嫩的脸庞上却有着超乎年纪的沉静。

    她思量片刻,索性开门见山,“你的事,晋王殿下已有书信告知。我膝下无子,你眼下身份尴尬,不如认我为母。你我处境,也算互有所依。”

    “娘子既然听闻我的身世,便知道我是有母亲的。”苏语卿垂眼敛目,却未将话道尽。

    这其中是非曲直,也不能仅听一家之言。还是等阿爷回府,观望一二,再作定论不迟。

    “也罢,很多事等日子过久了,你自会知道,是我心急了。”卢娘子如此说道。

    苏语卿缓缓抬首。

    此刻的卢娘子,敛去了前堂那不怒自威的气势,面容清癯柔和,低垂着眼,眉目间沉淀着佛门特有的悲悯。

    卢娘子察觉她的目光,也看了过来,眼底掠过一丝寥落。她缓缓起身,向东侧走去。

    那边设着佛龛。卢娘子捻起三炷香,点燃,高举齐眉,缓缓拜下,口中念念有词。

    细辨之下,竟是在菩萨前忏悔方才造下的口舌之业。

    虽然正值除夕,然苏颂并不在府里,西兰院里更是一片哭腔喊地,府中难言和睦团圆。

    卢娘子见苏语卿倦意深重,便只备了简便饭食,两人用罢,苏语卿就随着青杏去了新拨的院子歇息。

    院子位于苏府东北角,紧挨着院墙。墙角那颗垂垂老矣的桃树,树皮干枯皲裂,触手即落,既不开花,也不长叶,光秃秃地立着。本是要拔除另植新株,奈何未到三月,并非移栽最佳的时节。

    墙外是一条狭窄的夹道,所幸平日里走过行人也不多,倒也清静。

    院子尚未得名,青杏解释道,“这是三娘的居所,院名自当由三娘亲定。三娘不妨思量一二。”

    她见苏语卿面带疲色,又补了一句,“三娘先休息妥当,其余的日后再说罢。”

    次日清晨,苏语卿醒来时,自枕下摸出一串来历不明的压祟钱。

    那钱币金灿灿的,是通宝样式,每一枚不过她半个小指大小,精致可爱。正面铸着“长乐无极”四字,背面刻有“去殃除凶”的吉言,用五色丝线精心编织成串,显得格外精巧。

    “奇怪,”她捻着钱串喃喃低语,“昨夜入睡时,分明没有此物的。”

    一旁的知冬凝视着钱串,见苏语卿目光投来,立刻挪开了视线。知春好奇地接过去细看,嘴角含着一丝笑意递还,却缄口不言。

    苏语卿捏着那枚压祟钱,心中疑云更甚,忍不住攥紧了几分,向四周的侍女询问道:“这究竟从何而来?”

    侍女们相视而笑,终究有个胆大的抿嘴笑道:“除了娘子,还能有谁惦记着给三娘压岁呢?昨夜娘子特意来院里一趟,亲自将这压祟钱塞到三娘枕下呢。”

    另一个侍女接口道:“听昨夜随侍的姊姊说,娘子在闺中时便不擅女红,那五色绳结,可是编了许久呢!”

    又有个年纪小的侍女眨着眼睛,俏皮地添了一句,“只是不知怎地,编着编着竟成了手绳的样式?”

    此言一出,满堂再也忍不住,不知是谁先笑出了声,继而引得众人纷纷笑了起来。

    原来是她。

    苏语卿垂眸,久久凝视着掌中之物。幼时元日,她也总在清晨早早醒来,只为从枕下摸出属于自己的那份压祟钱。

    眨眼间,竟已过去好些年了。

    只是……这压祟钱,不都是给孩童的么?思及此,一抹薄红悄然爬上苏语卿的耳根。

    她原想随手收入妆匣作罢,指尖却在空中顿了顿,终是将那五色绳结拈起,悄悄在腕上比了一比,终究还是轻轻扣了上去。

    穿戴齐整后,苏语卿便往东照院去,向卢娘子行元日拜贺之礼。将至院门,恰遇见侍奉父亲苏颂的家僮正垂手立于阶前回话。

    “回娘子的话,郎君昨日公务繁冗,始终不得抽身,夜里便宿在值房了。待今晨朝会一毕,又须即刻奉驾随圣人前往南山,这一去,只怕又得忙碌数日。郎君特命小的趁隙回府,取几件贴身的换洗衣物。”

    “知道了。”卢娘子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平静无波,只吩咐红桃:“去里间将新做的那几件中衣取来给他,山中尚有料峭寒意,再添一件裘衣裹在外头。”

    等候的间隙,那家僮机灵地躬身作揖,笑嘻嘻道:“小的给娘子拜贺,恭祝娘子新岁安康,万事顺意!”

    青杏在一旁笑着轻啐一口:“就你嘴甜滑头!”一面说着,一面已取出早已备好的赏钱递了过去。

    正转身间,青杏眼角余光瞥见院中身影,定睛一看,原是苏语卿已带着侍女静候在一旁。她忙敛了笑容,端正神色,朝屋内略提高了声调回禀,“娘子,三娘来了。”

    又对苏语卿恭敬一礼:“三娘安好。”

    “请她进来。”卢娘子声音传来。

    苏语卿缓步而入,向端坐上首的卢娘子行拜贺大礼:“元启新岁,谨祝娘子福履安康,岁岁欢愉。”

    卢娘子原本微冷的眉眼柔和了几分:“起来吧,过来坐。”

    早有侍女端来一杯屠苏酒奉上:“请三娘饮了这杯屠苏酒,辟邪祛病,迎新纳吉。”

    苏语卿微微一怔,双手接过酒杯,仰首一饮而尽。辛辣之气瞬间涌上喉间,激得她眼眶泛红,一层薄泪霎时朦胧了视线。

    一抹极淡的笑意掠过卢娘子的唇角。她也接过侍女奉上的酒,从容饮尽,温声道:“也愿三娘岁岁安康,顺遂无忧。”

    早膳过后,苏语卿又陪坐了片刻。两人皆非健谈之人,不过零星闲话几句,室内倒也宁静。

    忽闻门外传来通传声:“娘子,西兰院的蒋小娘和赵小郎来了,道是特来向娘子贺岁拜年,还言……昨日出言无状,今日特来赔罪。”

    卢娘子目光转向苏语卿,眼中含义不言自明。苏语卿心下了然——昨日那场风波,表面是她与赵析争执,实则牵动的是卢娘子与蒋小娘的较量。她自觉已坐得够久,便顺势起身告退。

    行至廊下,恰听见青杏在门前扬声道:“蒋小娘、赵小郎,娘子请二位进去。”

    在此等候的蒋小娘目不斜视,恍若未见苏语卿一般迳自向前。赵析却侧首看向苏语卿,阴冷的目光在她身上狠狠一剜,这才擦着她的衣袖快步踏入屋内。

    苏语卿脚步微滞,不由回身望向那两道消失在门内的背影,心下暗忖:这母子绝非善类。往后在这府中,怕是难得安宁了。

    卢娘子受了西兰院那边的元日贺拜,不咸不淡地应付了几句,便打发他们回去了。

    那母子二人刚离去,红桃便轻步凑至卢娘子身旁,低声道:“娘子,唐家方才差人送了请帖来,道是明日设了春日宴。如今各家郎君多随圣驾往南山去了,城中府邸只剩些女眷,便想请娘子也过府一聚。”

    “先搁着罢。”卢娘子正展纸研墨,闻言连眼皮也未抬一下。

    红桃却不立刻退下,只捧着那泥金帖子,又轻声道:“婢子知道娘子向来喜静,平日深居简出,等闲应酬一概推却。可如今逢年过节,家家户户皆是热热闹闹、亲朋往来不绝。便不说娘子自己,也该为三娘想想——她才刚回来,人生地疏,连个能说话游玩的伴也没有……”

    见卢娘子笔尖微顿,她又续道:“再说,唐家娘子论起来还是娘子的堂妹。纵使幼时不算亲近,可如今两家郎君皆在西京为官,常相往来,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卢娘子静默片刻,目光仍落在纸笺上,笔锋却悬而未落。良久,她淡淡道:“既如此……你去问问三娘的意思罢。”

    不久,苏语卿便从红桃嘴里知道了此事。。

    她闻言微怔,下意识道:“去赴宴?”

    “正是。”红桃笑意温婉,语气却清晰稳妥,“设宴的唐家娘子也姓卢,论起来,与咱们娘子是堂姊妹,本是同根相连的亲眷。唐家枝叶繁茂,人丁兴旺,府上多有与三娘年岁相仿的小娘子,正是活泼爱玩的年纪。娘子想着,三娘初归,在家中难免寂寥,不如趁此机会随娘子同去散散心,既可见识都城的宴集风光,也顺道认一认亲戚面孔,往后在西京城中,也好多些走动的人家。”

    苏语卿并不愿在外人眼中坐实了卢氏亲女的名分,心里生出几分抵触。只是她才刚回府,总不好拂了卢娘子的情面。她垂眸不语,一时陷入两难。

    一旁侍立的知冬瞧出她的犹豫,轻声道:“三娘方才不还说在屋里闷得慌?不如就随娘子去罢。正好也带上婢子,让婢子也见见世面。”她又似是随意地补了一句:“这般,婢子与红桃阿姊路上也能做个伴。”

    “知冬说得是呢。”红桃笑道。

    苏语卿眸光微动。她本就有意让知春、知冬与府中诸人熟络往来,好多探听些府内情势。眼下倒正是个机会。

    思及此,她终是颔首应道:“也好,那便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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