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夜色还未消退,街头人影零星,路灯投下一束出清冷的光。
常乐和姥姥裹紧大衣,站在寒风中,等待着一辆不知会从哪个方向驶来的大巴车。
昨天晚上,她们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姥姥信誓旦旦地保证,闽南的冬天一点都不冷,所以常乐只穿着一件连帽衫和牛仔裤,带上两件薄外套。为了在海边美美拍照,还往箱子里塞了一条白色长裙和网红披肩。
常乐蹲在路灯下,直打哈欠,眼泪汪汪。
半个小时前,姥姥将她晃醒,说是要再检查一遍行李,有备无患。
行李倒是带齐了,结果两人一出门就被冻傻了,又赶紧回家,各自裹上一件大衣。
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约定的时间赶到小区门口,结果一个人都没有。
常乐满腹狐疑:“姥,真的是五点半集合吗?我怎么感觉怪怪的。”
“哎,说是五点四十,我怕你磨蹭,就提前了十分钟。”姥姥说得毫无愧色,转头四处张望,“奇怪,其他人呢?”
常乐有种不祥的预感:“该不会整个小区就我们两个被骗吧?”
“什么叫被骗?”姥姥拧她一把,“人家是正规旅行社。”
正说着,不远处又走来几个人影,身后都拖着行李箱。跟她们一样,迷茫地四处张望。
“这不就来了吗?”姥姥冲人影招招手,“老孙,吴翠,在这边等车!”
孙婆婆和翠姨手挽着手走了过来,跟她们打招呼,后面几个人影也跟了过来。
“哎唷,好冷啊。”翠姨裹紧身上的灰色貂皮大衣,四下张望,“车还没来吗?要等多久啊?”
姥姥安慰道:“快了快了。”
街对面有家早餐店开门了。明亮的灯光下,蒸屉冒着袅袅的热气,新鲜出炉的肉包子无比诱人。
翠姨问她们:“你们吃了吗?我去买点儿早餐吧。”
姥姥拉住她,“哎,别花这个冤枉钱,旅行社包早餐的。等车来了就给我们发。”
“姥,”常乐盯着那一笼热气腾腾的包子,咽了咽口水,“我想吃……”
“忍一会儿就有吃的了。”姥姥拽住她的胳膊,凑到她耳边,小声提醒,“别忘了咱家的家训:出门在外,一分钱别花,什么都别买!”
家训?常乐一脸呆滞。
咱家还有这种惨无人道的规定?该不会是你现编的吧?
“姥,买几个包子花不了多少钱。”她可怜巴巴地说。
“反正咱们一人三百的预算。”姥姥拽着她的手死活不撒开,吓唬道,“超了,咱们都要被逐出家门。”
“还家门……”常乐无语了,“咱家有什么门啊?抠门啊?”
又在寒风中等了半天,大巴车终于姗姗来迟。
车门开了,一个导游模样的中年女人从车上下来,搬下来一筐食物。
“来来来,一人一袋。”
常乐和姥姥各领到一个小纸袋,打开一看,两个法式小面包,一个水煮蛋,还有一盒纯牛奶。
冷面包,冷牛奶,连水煮蛋都是冷的。
常乐在寒风中冻了十几分钟,整个人透心凉,看到这些食物,顿时胃口全无。
她瘪瘪嘴,跟姥姥说:“我想吃口热乎的。”
姥姥从包里掏出保温杯,递给她,“喝吧。早上刚泡的茶,还烫得很。”
常乐:“……”
咱们是去旅游的,还是去逃荒的?有必要整得这么凄惨吗?
她还不如跟着常建民去山里捕猎呢,至少还能混口热乎的汤面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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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巴车上已经坐了不少乘客,教师小区的几个人上了车,各自找到位置坐下。
常乐上车时观察了一圈,乘客大部分是中老年人,年轻人寥寥无几,而且都是一脸疲容,眼神无光,估计跟常乐一样,都是陪家里老人报名的。
她隐约闻到一股怪味,也许是有人在车上吃早餐。她没多想,跟姥姥在车厢中部找了两个空座位坐下,从兜里掏出小面包,三两口吃完。
大巴车向城外驶去,一路上走走停停,陆续有人上车。
直到六点半,大巴车终于满员,一路疾驰着驶上高速,窗外的天空也渐渐亮了。
这时,导游站在过道里,举着话筒开始发言:“大家早上好!非常高兴这次能带大家一起旅游。首先,我代表我们春阳旅行社,欢迎大家参加我们组织的厦漳泉五日游活动。我先给大家做个自我介绍,我姓周,大家可以叫我小周……”
接下来就是冗长的介绍词。
姥姥摘下了助听器,缩进椅子里。常乐也仰头靠着椅背,准备眯一会儿。
刚闭上眼,就听见麦克风里传来导游愤怒的声音:“在我讲解的时候,请不要睡觉,这样很不尊重人!”
常乐吓得赶紧睁开眼。
不就睡个觉嘛,有必要这么上纲上线么?
她小声嘀咕:“我睡觉的时候,你还大声讲话,你尊重过我吗?”
前排有个小哥戴着头戴式耳机,也被导游不点名批评了:“还有某些人,全程戴着耳机,一点都不尊重人!请摘下耳机,认真听我的讲解。”
反复说了几次,前排小哥才不情不愿地摘下耳机,低着头,在手机上飞快地打字。
估计是在跟朋友激情吐槽。
结果导游又不乐意了:“玩手机也是很不尊重人的表现,希望某些人能自觉点!”
常乐的手刚掏出手机,又怂怂地放了回去。
屁事真多啊。这是在做什么服从性测试吗?
再瞥了一眼身边的姥姥,她个子小,整个人缩进椅子里,被前排的椅背挡住,导游看不到。而且她没戴助听器,相当于给世界消音了。
难怪睡得那么香。
常乐此刻无比羡慕她。
她强忍着内心的烦躁,听导游巴拉巴拉说了十几分钟。终于,在一片稀稀拉拉的掌声中,导游放下话筒,给自己灌了半瓶水。
车厢内终于安静下来。
常乐松了口气,侧头靠着椅背,准备好好睡一觉。
可惜这份安静没持续多久,广播里突然传出响亮的音乐声。导游的声音再次响起:“为了让大家的旅途不无聊,我给大家献上一曲《萍聚》,会唱的朋友可以一起唱!”
常乐睁开死鱼眼。
就是纯纯折磨她是吧?
“不管以后将,如何结束,至少我们曾经相聚过……”
渐渐地,独唱变成了合唱,大爷大妈的声音汇聚在一起,谱成一首欢快的交响乐。
气氛开始热烈起来,主动表演节目的人越来越多。前排有个红毛衣老奶奶唱了一首《女人花》,紧接着,几个系着五颜六色丝巾的大妈站起身,合唱了一首《粉红色的回忆》,然后是个戴帽子的老大爷,不知从哪儿变出来一只口琴,演奏了一曲《喀秋莎》……
文艺表演一波接一波,整整两个小时,就没停歇过。
常乐瘫倒在座位上,双目呆滞,气息微弱。
尸体还热乎着,魂儿已经飘走了。
前排那一群活力四射的老年人终于消停了,导游沿着过道往后走,拿着话筒四处询问:“还有没有人想表演节目?既然相聚在一起,就是一家人,不要害羞嘛。”
她经过常乐身边时,常乐仿佛回光返照,一把抓住她,急声问:“什么时候到机场啊?”
导游一愣,反问:“什么机场?我们又不坐飞机,去机场干嘛?”
常乐糊涂了:“不坐飞机?”
去厦城,要穿过三个省,900多公里,不坐飞机?
她傻傻地问:“那坐什么?”
“坐大巴啊。”导游笑了,“咱们不正坐在大巴上吗?还有十个小时就到了,正好能赶上晚饭。”
“啊???”常乐瞠目结舌。
十个小时,加上刚刚那地狱般的两个小时,她总共要坐十二个小时的车,不能起身走动、不能随时上厕所,甚至不能想睡就睡!
她的屁股、后腰、大腿已经预感到危险,开始隐隐作痛了。
“看吧,我刚刚讲解的时候你不认真听,连我们坐什么交通工具都不知道。”导游站在她旁边不走了,把话筒递过来,“罚你给我们表演一个节目。”
常乐:……
我只会表演当场去世。
她尴尬地笑笑,又是摆手又是摇头,浑身都在拒绝。
然而,导游并不想轻易放过她。她拍着巴掌起哄道:“来一个嘛,让我们听听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唱什么歌。”
常乐低着头不敢看她,胳膊肘疯狂地杵着姥姥,试图将她捣醒,替自己解围。
僵持了好半天,后面一个大爷看不下去了,举手道:“小姑娘害羞,我先来一个吧。”
他接过话筒,声音洪亮地说:“我给大家演唱一首《敖包相会》。”
嘹亮的歌声响起,常乐短暂地松了一口气。
姥姥终于被捣醒了。她睡眼朦胧地看看窗外,又看看常乐,似乎忘了自己在哪儿。
等她恢复神智,戴上助听器,常乐急忙拉着她,质问道:“姥!咱们是坐大巴车去啊?我还以为是先坐车到机场,再飞过去呢!你怎么不早说?”
早说要坐十几个小时的硬座,打死她也不去啊。
姥姥斜了她一眼,眼神像在看智障,“一个人499,还想坐飞机?想屁吃!”
常乐:“……”
恰在此时,她的手机响了,是常建民打来的视频。
常乐如遇救星,急忙接通:“喂,爸!”
她一脸哀怨,头顶回荡着老大爷雄浑的嗓音:“我等待着,美丽的姑娘哟……”
常建民耳朵凑近屏幕,常乐都能看到他黑洞洞的耳道,“你这儿怎么这么吵?我问你啊……”他的脸又出现在屏幕里,“无人机的说明书你放哪儿了?”
大爷的歌声立体环绕在耳畔,常乐不得不提高音量:“在右边的床头柜里,里面的文件比较多,你仔细找找。”
过了会儿,“……找到了。”
常乐问:“你还没出发啊?”
她本以为他要像上次那样,天不亮就得出门呢。
常建民低头翻看说明书,说:“我跟方师傅约的是中午,还早着呢。”
常乐:“……”
早知道就该跟他爸去了,不仅能睡到自然醒,还能看看帅哥,一饱眼福。
“爸,”她突然冒出个大胆的想法,“既然你还没出发,就过来接我吧!”
常建民抬起头,一脸疑惑:“啊?”
常乐急切地说:“我说真的!我在下个服务区下车,等你过来!”
常建民哭笑不得:“旅行才刚开始呢,你就不想玩了?”
老大爷终于唱完最后一句,在袅袅的余音中,全车人都听到了常乐扯着嗓子大喊:“爸,我想回家!”
车厢里顿时安静下来。
气氛有一丝丝尴尬。
“算了。”常乐面无表情地对常建民说,“挂了。”
然后,她将手机塞回兜里,若无其事地拍了拍巴掌。
其他人很快反应过来,也跟着鼓掌。
“哈哈。”导游尬笑两声,试图缓解气氛,“看来我们的小妹妹想家了啊。”
周围人发出会心的笑声。
导游把话筒递到她跟前,“小妹妹,现在该你了,想好表演什么了吗?”
常乐深吸一口气,接过话筒,站起身。
“我跟大家玩个游戏吧。”她环视车厢一圈,脸上浮起邪恶的笑容。
“游戏的名字就叫,谁先说话谁是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