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东街药材铺。
迎梦楼-
“姐姐,寻常的店我问过了,都没有。说是宁州原产地荒深犊弱,旱久萧条,出产的升麻也断了供应。虽这迎梦楼也算得京城大模药材铺,可我进来时见楼下摆的都是些寻常药材,若是想买升麻这味药,还得去趟宁州看看。”
慈粼坐在五楼小阁,靠窗遥望,从此处望去,可见那巍峨耸立的红墙黄瓦,“怪不得...”
鱼乐也跟着瞧去,窗外视野极佳,却看不出什么异常来,“怪不得什么?”
慈粼笑笑,怪不得某人买了这座小楼。
临下阶梯时,匕首随意将帐帘划出一布条,把玩着,“走吧,我们速去速回。”
待慈粼走至柜台时,那布条此刻已经被人缠绕成一条绳子。
她将东西放在拨弄算盘的掌柜面前,“你家主人若回来,将此物交给他。”
掌柜见那缠绕的布条,怔了怔,问那离去的女子,“姑娘可留个名字?若是主人家回来问起,小的也好禀报清楚些。”
慈粼嘴角微勾,踏出店去。
“无妨,就说是来还人情的。若是几月还不见你东家回来,便劳烦掌柜扔了便好。”
掌柜不再问,将东西收好。
一旁的小二疑惑道:“掌柜,咱们东家已经大半年不曾来视察铺子,上哪里交给他去?”
掌柜收回视线,拨弄着算珠:“东家若来,这布条便是情,若没来自是缘,莫强求。”
小二懵懂挠头,此刻见有人入店,他将巾帕往肩上一搭,迎上前去。
什么情啊缘的,都不如一两碎银来的实在。
走出迎梦楼,鱼乐更加困惑,“姐姐,你可是在寻什么人?”
“你可知这迎梦楼是谁的铺子?”
鱼乐摇头。
慈粼笑了笑,口型道出“孟迢”二字,给鱼乐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姐姐如何得知?那...那孟迢竟敢在川乌任务期间置办私产?!”
慈粼不语,轻轻点了点鱼乐额头,笑她单纯。
鱼乐一步三回头,“好家伙,在京城这般寸土寸金之地,这座楼得值多少钱!!”
不禁感慨,怪不得她穷呢,是有原因的。
又想到什么,鱼乐追上慈粼步伐,“既如此,姐姐何不开口问问那掌柜,有无升麻的存货?孟迢擅长制毒解毒,他的店铺定收些好东西。如今川乌解散,孟迢不知去了何处,但现在一定没在京城。姐姐只需拿出昔日同僚的信物,那掌柜定会先卖姐姐几分面子。”
慈粼将她机灵取巧劲儿看在眼里,摇头笑道:
“你当是无尽的井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吗?”
“欠人情,最麻烦了。”
慈粼叹道,两人出了城门,翻身上马,往宁州方向去。
宁州往返最快,也需一整日,慈粼同鱼乐赶回之时已是落了宵禁。
月色笼罩下的皇宫,覆盖着层层皎辉,慈粼对于宫中路线早已摸熟,眼下自是轻车熟路地翻越高墙,将身影溶于松树影下,穿隙宫门间,撞上了前头巡查之人。
那人转身,朝她方向看去,银色流云胄甲在月色下泛起淡淡光辉,右手搭在腰处刀柄上,姿态威严地朝她走来。
那扑面而来的压迫感让慈粼暗叫不好,往一条小道闪去。
不跑还好,一跑,那巡查的侍卫立即包抄追去。
跑两步慈粼就有些后悔,她一没杀人二没纵火,心虚作甚?
只怪闻扶那家伙气场过于强大,带着审问的压迫感,让她回想起曾经出任务时被俘的牢狱之刑。
同那些惯会屈打成招的刑官嘴脸甚似。
“谁?”缓神之际,前方两名身影截住她。
慈粼顿觉头疼,这会想解释也没法开口,索性就蒙了面,沿河道翻去。
“站住!”一名侍卫抬手抓去,慈粼本能反手一擒,抽过那人腰间的佩刀,在一道亮光闪过人脖颈之际,她低骂自己一句“混账”,截然收了力度。
那名与死神擦身过的侍卫震愣一瞬,不及反应就被人一掌落了水。
同伴见此,欲要高声呼叫,“来...”
也双双被人落了河。
“罪过罪过。”慈粼扶额,朝这宫中的河道打量几眼,这深浅应淹不死人吧?
当她欲溜之大吉时,又听身后一声“扑通”落水声。
后入水的男子身姿矫健,动作敏捷,一手一个,揪着两狼狈的侍卫上岸。
待慈粼看清那救人的男子,不免心下道声完蛋,顿时没了踪影。
闻扶稳住手下后,一言不发地追上那消失的女子。
“还要跑?嫌事情闹得不够大?”
再拐两个甬道便到野春殿,而此刻,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闻扶的身影。
他立在远处,一瞬不瞬视着慈粼的后背。
不得已,慈粼停下脚步。
都说闻扶是这宫中如同判官一样的存在,确是让她无处遁逃。
她摸下蒙布,转身看他,扬起一抹尴尬笑容,“那个,闻大人,您两个手下…还好吗?”
闻扶目光深邃,盯着她:“他们自己身手不精,淹死了也怪不得别人。”
“...其实我也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晚上出来散散步,突然就被人莫名其妙的一顿追,本能反应罢...”
她两手一摊,眼神很无辜。
幸亏她同鱼乐分道而行,不然定会被闻扶审查一番。
届时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全又被翻得人尽皆知。
增了笑话。
月光下,闻扶的胄甲沾了水,透亮极了。
银冠高束,神色肃然,饶是下颌还淌落着水,也如一尊贵佛般临于她前,让她不敢再冒犯,敛收起脸上嬉笑。
“你既无事行之,心虚作甚?惊动巡查追铺,扰皇城安宁。”
那训斥之话,字字落下。
慈粼不语,垂着头,只得听之默之。
“性格冷漠,视人命不顾。”
闻扶看着低头挨训的女子,垂搭着眼,白皙小脸有些气喘红润,终是收住重话,道:
“若再扰乱宫中秩序,肆意妄为,饶是陛下对你偏私,闻某在朝上也要参你一本,可听见?”
她听此,偷抬闻扶一眼,只觉他此刻眉头紧锁,俨然一副兄长口吻。
“是。”
见她态度还不算顽劣,闻扶这才平复了眉头。
这位女子他早已做过调查,过往之事他不究,进宫后也倒是比那些娇气嫔妃要守规矩些。
就是那脸上的嬉笑和打人之后的从容,让他有些无可奈何。
陛下对她的顺从,因她的改变,闻扶自也是看在眼里,只盼此人能够引导陛下,走正道途。
过了许久,见已经没有闻扶身影,慈粼才抬眼,淡淡挑眉,这就放过她了?
那道矫健的身影顿时轻松翻过高墙,回了野春殿。
鱼乐从黑暗中遁出,慈粼摆摆手,示意她无恙,“睡去吧。”
说罢,自己也摸黑上了榻,长途往返,刚才又折腾一番,眼下已是精疲力尽,沉沉入梦。
.
天空灰蒙,似要下雨。
在山草间的躲藏的女娃还不想回家。
直到夜幕降临,草间的虫鸣催促着她回家。那抹瘦小的身影才堪堪下了山。
梳着小辫的慈粼孤寂地走在乡间小道,通往回家的路不见月,不见人。
她织搅着手指,垂头安慰自己,爹爹阿娘定是还在田中忙,没发现自己。
自我消化情绪后的小慈粼回到院子,家中未点灯,空无一人。
她先是默站一会,轻轻推开门,就听见远处几户人家接连点了灯,一抹佝偻身影的阿奶扯着哑闷的嗓子,朝慈粼喊道:
“是大成家的丫头回来了吗?你阿爹阿娘都在河边,孩子,快去看看吧!”
河边?
小慈粼拔腿往河边跑,这个时辰阿爹阿娘不收工,往河边去做什么?
雨渐下渐大,到最后,倾盆而下,砸在人眼前,模糊了视线...
“死丫头,你死哪里去了?!你知不知你哥哥为了找你,掉河里去了!”
“你怎还有脸回来?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你还我的聪儿!你个扫把星,我要你给我儿偿命...啊啊啊!”
哥哥素来挑剔,衣服一点脏了湿了都会不如意,别说如今这副狼狈模样,躺在板上,白布下只露了双泥巴不堪的布鞋,却不再吵闹。
连阿爹阿娘都不曾发觉她的不见……
李聪这个糊涂蛋怎么就去寻她了呢?
寻她这个无关紧要的便宜妹妹。
…
殿中很静,抬手不见五指,耳边依旧响起阵阵尖锐的哭喊声、怒骂声。
她不禁蜷缩了身子,将自己埋在被褥里。
自从哥哥落水亡故后,这些年从未在她梦中出现过一次。
她以为,那日若不是她任性跑出去,哥哥也不会独自一人去寻她。
河中冰凉,哥哥怕冷,这么久了,定还是没肯原谅她。
今夜,是哥哥第一次入梦,没有生气,没有责怪。
只有一身灰褐布衣,沾了水,十分沉重,阻了脚步,站在那条他们去过很多次的河边,可怜巴巴地冲她重复着:
粼儿,我冷,我冷。
她眸子发酸,不知怎的,一闪而过的河边,竟显现出闻扶的那张脸。
似也带着几分怨屈。
从河中上来,无声地望着她。
慈粼缓过神,顿时皱眉,掐断思绪,沉沉闭眼,她大概是病入膏肓,脑子不清楚了。
天渐亮,慈粼醒后,再无入睡。
鱼乐一早出去采买,从外面回来,见慈粼打扫着院子落叶,忙放下手中东西,唤了声我的好姐姐,拿过她手中扫帚。
“姐姐今日醒得早些了。”
慈粼眼下泛青,“嗯”道,看向鱼乐外出采买的那条挣扎乱跳的鱼问道:
“几时学了做饭?”
鱼乐扫完落叶,提起那条大鲈鱼,笑着往厨房走去。
“在常城的时候,学过几手,今日给姐姐做清蒸。”
说话间,那鱼已然被人开膛破肚,内脏被刀刮个通,混着血水淌出。接着洗净后,在鱼背上深深划了两道口子,抹上盐,均匀倒上黄酒。
手法熟练得好似刀下杀的又不似鱼。
慈粼移开视线,依在厨房的窗棂外,应了句好。
在一阵有序的刀工响落后,鱼乐抬起头,看了慈粼一会,“姐姐,我今日出门,听了件事。”
“什么?”慈粼泛起无聊,问。
“听那些同去采买的宫女说,昨夜宫中突发混乱,巡值的人好像被贺玜罚了板子。”
慈粼歪头,看她。
鱼乐压低了声音,道:
“就是昨夜逮住姐姐教训的那个死板统领。说是因昨夜巡值不力,受了二十板子。”
这回慈粼听清醒了,“闻扶?”
鱼乐点头,“明明昨夜看见了姐姐,今日朝上却没把你供出来。啧,莫不是这位大将军对姐姐你有意思?”
慈粼记了鱼乐一白眼,身子靠着窗翻了个面,朝着蔚蓝天空一叹:
“你我之局限,怎可也将人想狭隘了?”
鱼乐侧头望去窗棂外半张平静面孔,“确实,定是怕被贺玜那醋坛子知晓,会掀起一番不必要的血雨腥风来。”
闻及慈粼低笑一声,“他,也非然。”
鱼乐止住话,怎么一年不见,姐姐就从冷心冷情的杀手变成了一尊慈悲的活菩萨了?
过了午后,鱼乐陪慈粼在宫中四处闲逛,临到乾清门,见慈粼还要往前去,鱼乐提醒道:
“姐姐,再往前,就通去前殿,会撞见那些大臣的。”
慈粼脚步没停,“为何前殿只能是男子待的地方?”
鱼乐眼神微转,道:“那个闻将军此刻……应在自个儿府上养伤。”
慈粼闻及,脚步一顿,悠悠挑眉,转掉了方向,往皇宫侧门而去。
京城玄武街中心偏西北位置,门前一对抱鼓石与石狮,檐板梁枋金木雕刻,上绘花鸟草木、墨书诗词。
门里延去,青砖木梁、石柱瓦顶,规模宏伟。
鱼乐与人报上身份,看守小厮去了通报。
不一会儿,小厮脸上带着几分歉意:
“不好意思这位贵人,我家将军说他有伤在身,不便见客,等几日,他自去宫中赔罪。”
这番体面话倒像闻扶的性子。
慈粼面色不显,掏出袖中金令,那小厮只一眼,便恭敬躬下身子:
“贵人尊驾,上座于客厢,容奴再去禀一声。”
慈粼面带微笑,随府上小厮引路。
“姐姐,贺玜的令牌还怪好使的。”鱼乐在后面偷笑。
“在外休要口无遮拦。”
“是是,那尊敬的皇帝陛下。”
毕竟拿人身份造势,多少要给些尊重。
不出半会儿,闻扶一身藏青素缎常服,墨发简单束起,面容疏淡,气质沉静,踏门而进。
慈粼站起。
闻扶见状,声音清冷:“坐。”
小厮添了茶水,两人安静无话。
慈粼瞥了眼他挺拔端坐的身形,开口问:
“闻将军的伤,可严重?我从宫中带了些金疮药和止疼的。”
静默一瞬。
闻扶才抬眼看去,神色复杂:“慈小姐,你不惜搬出陛下给你的通行令牌,就是为了给闻某送两瓶伤药?”
慈粼没好意思说,其实是因为昨夜那个梦,让她今日一直心绪不宁,想要再来接触一下他。
看看到底是偶然,还是他是能与哥哥相见的媒介。
“闻将军的伤是因我而起,理应来表歉意。”
她语气停顿几分,道出疑问:“将军明明可将昨夜之事道出缘由,为何选择包庇此事?”
闻扶脸色微肃,纠正她:“慈小姐多虑,并非闻某包庇你。而是如今陛下心性未稳,朝中议声颇多,实不足以为了件小事而再起动荡。”
“也希望慈小姐您在宫中能够多多引导陛下,行以鞭策,明心静气、勤勉为政,勿与其同为放纵。”
闻扶知她要反驳,话音衔接道:
“自古皇令从不落外人手中,能给慈小姐,已然是不妥。但既是陛下行事,臣自无权质疑。然今日,用于闻某身上,更是显得过于随意,泛滥皇威之嫌,望慈小姐谨记。”
她顿了一下,哑言。
身上被贺玜罚了二十大板,不但不记恨,竟还更加操心了。
“闻将军高看我了,陛下平日性子随意了些,但涉及于朝政大事时他自有权衡考量。闻将军品行高洁,赤胆忠义,又年长陛下几岁,他行事不成熟之处,还请闻将军多包容,莫要往心里去。”
朝中能有这样一位正气禀然的定国神将,是天齐之福。
闻及这番话,闻扶抬眼,看向慈粼,眼里有些诧然。
而那刻,慈粼从闻扶眼中捕捉到瞬逝而过的深沉,似百感交集后摊化开来的一股内敛温稠。
正是这抹短暂的默许,让慈粼思绪阻断,脱口而出:“闻将军,你能当我哥哥吗?”
不知闻扶是否听清,待她自己缓过神时,已经不见闻扶身影。
只有一位小厮恭候:“慈小姐,天色不早,您看...”
慈粼望向门口,闻扶他,是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
不然依照此人性子,若不愿意,定会义正言辞地拒绝她,再训教她一番肆意胡为、于礼不合才对。
哪里会像方才那般,直直离去。
“确实是我考虑不周,没顾及你家将军有伤在身,这药你替我收了给他吧,麻烦了。”
慈粼起身,微微欠身行礼,离去将军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