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
一个老女人。
她站在浮雕窗旁,散下长发如瀑作保暖,看着这漫天雪下着。
手中将头发高高盘起的·四个扇形小簪子刺痛了她。
墨雅颂才回拢意识,匆匆将那簪子在一旁搁下,给自己倒了杯热茶——也就只有这茶盏能真正意义上的暖暖身子,却绝不是因为她穷,她是爱极了茶的。
窗外小院不小,落满了雪,白花花的一切却显得绵软梦幻。
她只在小院里种了一棵红梅,却也不是因为她穷。在这窗里望过去,远方群山峻岭,是雪遮不全的墨青;院中一棵红梅,是雪遮不住的红。它是美的,是富有生气与骨节的。
同时,像她一位故人收藏的一页屏风。
不觉又出了神,是邻家小孩的嬉笑声又带她回人间的。哦,今天是小年。她才意识到。
这回是因为她穷,她买不起炭火,种的作物收成烂得一次都没长大过,自然也做不了柴火。所以小年就这样吧,也不是很想过。
雪飘啊飘,轻得连声音也没有。她就睡着了,睡一个春夏秋冬,直到她再听见讨厌的人间喧嚷。
哦不,直到她再被冻醒。
//
刺骨的除夕。
连风以前怎么从未发觉,天地间还有这么一处寒凉极地。冷到他再也不要在这里待了,即便她的身体现在并不由她掌控。
沉甸甸的疲惫灌在身子里无法动弹。灵魂急得催促,想要破壳[qiao 出走,去吃一顿饭。
支撑着站起来。是脑间忽然一猝痛,她又倒下去。僵硬的四肢,关节在此刻显得是那么的不可违逆。但她饿,虚弱的身体甚至支撑不起胃里的震动,那种饿一贯而上,令他窒息。
幸运的是他闻到了饭香,也就是说,附近是有饭馆的。不过确切的说,那味道只是一个常年做佳肴的店,厨房里的木头香。
味道让饥饿更甚了,他又抬起头,此生从未有哪一刻如此像一头饿狼。消耗与冰冷带来的窒息感,逼得浑身只剩了一个“吃”的念头。
【1】
到了跟前却犹豫了。
这楼里仿佛有什么柔软有力的家伙在将他推开,是那溢出来的烛光吗?他不想知道。
显然手快了一步,木门失修的“吱呀”声让他怔了一下。他绝对没使那么大力。
但所幸楼里风采实在令人目不暇接,没有思考,那空无一物应是柜台的地方就映入眼帘。
往上看,这是个玲珑高楼,周边看,却只有普通酒家的陈设。
“咔哒哒——”
机关运作的声音沉重且缓慢,柜台随它底下的圆盘,一节一节地转过来。
大屏风前面,柜台上坐着的是一个小女孩,随着机关运作,一顿一顿摇着。笔架上的笔也一击一击,传出有些分量的光滑木头相互敲击的脆响。
那柜台显然是女孩为他这唯一的客人而转的,却不曾看他一眼。
她头略偏左,双目无光,像是被封了躯壳一般。
也像在思考着什么,不过这样想对面就换了境界了,那成了一双极平静的眼睛——平静而亘古长生,参不透。叫人透过眼睛,看不见她的皮囊,直面灵魂的。
但连风此刻当然只躁躁地观察了周遭一番,只当对面这姑娘客多得憔悴了。
【2】
其实也不是欠考虑的言论。
这么大声且缓慢地机关是很老旧的款式,这楼虽翻过新也看得出年代久远。是同样的老。
但听声音,这样的楼里竟然没有小二,厨子,似乎只有两个——那个没出来的步子脆,是个孩子,这个出来了的是个丫头。
只有两个孩子。
这就奇……
……奇什么奇啊!?
忘掉它。
小时候攀比苦练的下意识分析出信息,在此刻一文不值。
连风对此感到厌烦。他想拖延耍赖,让这件事就这么稀里糊涂得过去。留存还在运作的脑细胞,好专心致志地吃顿满足的饭。
那柜台上的小丫头像是才发现他:“客官……”
“吃饭。”
他打断。不过是“打尖还是住店”的俗套话,他也不想回答。
连风他找了位置坐下,似乎暗戳戳在促进事情进展。
但那小丫头是出展颜色,珠圆玉润、眼底无黡,可不懂得对方的急躁。她似乎有的是耐心。
那小孩缓了一下,然后重新含笑着摆摆双手:“啊,客官误会了,我们今朝已经落班了,”
原是落班了,怪不得空空阁楼。
连风险些信了那些传闻。
“要不……您再在这山上走走,明日再来吧。”
【3】
如果是普通的店,告知小店已经打烊了,定再送包瓜子留客。但听她这语气——“再走走”。
丝毫不留客,她甚至想溜客。
连风终于被迫放下饥饿警觉了起来。这样的霸道气味——他不信这是什么良安老实的话,也不信自己的服装揭示不出他刀尖舔血。他得信信那些流言蜚语了。
“掌柜的莫不是在说笑。”他放下茶盏,故作微愠。戴了个大斗篷,像是用虚影看人。终于放弃了吐单字。
最后再留个心眼。
他只想填饱肚子,不管什么乱七八糟的吃人客栈。
那小孩笑了,托腮,脸沉了几分,眼睛正好映射出烛光,表情玩味:“此话怎讲?”
不是个善良淳朴的孩子吗?
连风依旧愣了一下,被迫接受这小孩有阴阳面。
这楼老,她定是个自幼被拐无知无识,常年寒山苦差使的小孩。
竟然解释起来。
想她不知道遇过多少来砸铺子的——这楼以怖人传说出名,那怎么了,恶人就是恶人,在哪里都是。这样的性格才好营生。
//
似是捣鼓出了这桌上盘内茶盏里有茶粥,而且应该不要钱。
连风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吹了吹:“你应该也不会不知道,你这云环山就像是一条纽带,进的来,没有些个什么办法,这辈子都是出不去的。来往者不是吓死就是累死,可是?”
他总算说了一句长句,不再闷闷的。
云环云环,山多云雾,继往回环。取名时便是这个理。
“我听闻掌柜这客栈不仅是唯一生路,还尤其难见,概率很小,走·今便得见,无论如何愿失去这机会。”
他猜测这孩子最早时肯定有试过逃出去。尝试打凡夫俗子感情牌。
//
猜测终究是猜测——还是建立在猜测上的推理…尤其好笑。
“可是我们已经落班了呀。”小老板再次提出这原则,不知道他要干嘛。
直接表示出了疑惑,什么让对方观察她掩盖不掩盖的流程被下意识跳出。
怎么会迎来逻辑上的一片空白呢?
逻辑错了。连风觉得一定是漏了什么逻辑错了。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他确实太过虚弱了,下意识又惩责自己,腹中再一阵疼痛,脑子成了浆糊。
【4】
那小掌柜仿佛在他头上看见了乌云。表情从方才机械感的疑惑又柔了下来,歪头想看他神色。
“如果我愿付出三倍饭钱……”似乎又是嘴快一步,头是因为被自己惊到抬起来的。
“钱……”
“!”
他又被吓了一次。
那丫头突然兴奋地沉浸在遐想中般睁大眼。没用什么气力说的话裹满了欲望。
钱,是个很神奇的事物。
//
“真高兴为您服务!请问客官要些什么啊?”
瞬间,那个小掌柜简直是闪现到了连风面前。乖乖地抱着菜单本,拿了只小号毛笔,静静等侍。
等对方带来的风终于拂到连风脸上,他才终于回过神。
【5】
真正要点菜了,他反而没有之前腹诽得那么疯狂了。
连风收回了一些至死论。
“一碗水,温的。再来一碗菜粥。”
“好嘞!”她轻快地应下,“菜粥……”
刷啦刷啦。
“温水……”
小掌柜侧耳听着,依旧保持着记录状态。
“……”死寂
“?”她睁大眼睛,示意对方继续。
“。”对方是确认沉默的态度。
??
“没……没啦?”她宁可相信对方坚定的眼神实际是在犹豫。
点头。
//
轰——
掌柜卡机。
这般模样的饿,她连做完这单买些什么犒劳自己都想好了,可是他就要了一壶温水一碗粥。
?她要气笑。
就算是景区十个饭店九个黑,一壶温水一碗粥也打死都没有两个子的!菜粥就算是做成粥菜,它撑死也没个五六钱的。
这就是他为之付出三倍饭钱的晚餐?
你是鸟儿饿了吗?
她嘴角抽了一下。倒不是她真的有多爱钱,这十八层的阁楼,玉做的笔,随便当一点都吃穿不愁的,更何况这还是个客栈。
只是做为一个客栈掌柜,吃不饱饭这件事,着实令人放心不下。
对方却明显理解错了:“我还要一壶无言,也是温的。”
“?”
你当真吗?
无言又名轮回潭,在饮品栏的第一行,是近代极为风靡的贵族饮品。味最奇,繁而不杂,几个对茶味要求不同的人一起喝,却一个也说不出一句不好来。总与心境衬,炸出了很多文人骚客来。故渐渐卖出天价。
如果这不是在照顾她的心情,那他是想在主食仅为一碗稀粥时,喝茶粥吗?认真的吗?稀释吗?
虽说强身健体,但起码先吃饱吧。
小掌柜不愿意就这样糊弄一个方才看起来饿得快失去理智的伤员,她再问了一遍,倒似不死心那般:“我这桌上摆的就已经是上等茶粥了,虽不算饮品,但驱寒暖身,是杏林谷的改方。客人真的不换掉轮回潭买一些充饥的吗?轮回潭可不便宜,也许你所以的钱都得交代在这。”
对方摇摇头。
闭上眼睛加这样的摇头速度,恐怕是已经要饿昏了。小掌柜心里一紧,只得撇撇嘴,将菜单在这桌对应的壁挂烛台上烧了。悻悻离去,倒像是自己吃不饱一样。
何等傻子。
这话因为对方的穿着没有出口。
/
菜单不送厨房送烛台。这客栈还真是不一样。
连风只默默看着,不做声。
【6】
天府城。
一位蓝衣少年牵着头小驴在月色中缓缓走来。
走到城门口,她才终于停下来。
抬起头,少年头上的额坠动了动,倒像个西边些的闺女打扮。
她舒了口气,笑:“这便是天府城了。”
她的眼睛是清透的,灯笼照得瞳仁像一汪小池,就这样出神了,倒是个常年食用江河鲜、浴湿气的长相。
//
除夕没什么月亮。风冷不丁地就出现了,拂在身后,斗篷薄不胜寒,她回了神,于是再牵动小驴,向那块“天府”大匾走去了。
匾越近越大,她望着它,渐渐感受到威压。
这城门虽不比关口,似乎单薄得衬不上『天府城』在外头的名声。但那门上的花纹也算绚烂,好几朵将要伸出来的大芙蓉。抱鼓石也是没想到的高。
近了确是没话说。
里头隔了好几丈才有人家,房型以矮衬高,她一眼就望到了八丈开外的高楼。
今日除夕怪得很,街上少行人,唯独一座楼里·里外外有人进出,鞭炮烟火声中传来几声界方响。
驴蹄哒啦。
“哎,出示一下照身帖。”
【7】
天府城,不知某处。
一个少数民族穿戴的人,跌跌撞撞,勉强撑在一辆无主的独轮流马上。
这服装破得·第一眼看不出来他是什么民族的人,血淋淋啊,从上流下,旧的血新的血,深的结痂扒在衣服上,鲜血看不清·在暗处汩汩地流。
她抬起头,小孩般无措,看着前方——那应该是这独轮流马的主人,被她这副披头散发的模样给吓到了,大步小跑和着走着。已经跑开三四丈了。
这姑娘眼中浮出一些失落……
她的双眸想一只累狠了的猫,即使浑浑噩噩却仍心有余悸,眼中除了警觉就是痴傻。
随着失落,眸光暗下去。
/.
半晌,前方早已没了人迹。
灯笼依旧排排挂,红彤彤的,好不喜庆。
那姑娘才回过神来,缓缓弯下腰,拾起了那货郎逃跑途中,被风带下来的蒙布——粘了不少草碎,拨不下来,腥得很——挂在斗笠上,做了一个冪篱。
又跌跌撞撞,不知去了哪里。
【4】
“喂,先垫垫。”
客栈里。
一块饴糖被扔到连风的木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小掌柜是不忍的表情,依旧不知哪里呆呆的软柿子样貌。
只可惜连风看不见她的不忍。
他戴的帽子挡住了许多视线。没有什么精力,也没从天那里借个胆想着去看那位给了糖果·已经算布施者的人。
他视线里,红木桌子上面,茶盏被虚化,只有一个纸包的饴糖。
连风缓缓伸出手,将它捻在指间。
他突然觉得有点感动。
也许是小小的饴糖对于大大的饥饿来说宣布着生的曙光,也或许是因为,他好久没遭受过这样的善了。一下被拉回他也许还算是完好无损的时光。回不去了。
怎么还不吃?
小掌柜疑问的表情有几分傲色,面部表情终于锐利了几分。
对于虚弱者来说,泪的分泌真的要调动全身气力才可以,让他被一种隆隆作响的家伙包裹着,却只流出半滴泪来。
身体有一瞬恍然失力,他才终于从情绪中抽出,匆匆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