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可是常在阁内?”
客栈内,又换了气氛。
连风不明所云,把玩着那个空了的茶杯,再试探起那小老板来。本应是纨绔模样,却因那笔挺挺的坐姿与黑玄色斗篷,显得他精明。
“嗯...”
“我全年只有清明和寒食放假的。”
那丫头埋头理账,眼里除了烛火、账本也就只有清澈。
不过确实。客栈之类生易,似乎也只有清明和寒食不会有客了。
年休两天,她倒是精神稳定。
“那可有听过阁外事?”
连风心思不在那里,几时有空,休息可够都不是他这句开口的目的。茶盏不知何时又倒满了,他呡了一口再问道。
……“你想试探什么?”
“……”
连风倒是没料到这丫头能那么快听懂,且那么敢说。
“呃,哈…没什么……”
“哼 ”她轻笑出声,似乎不想饶了他,一改呆傻模样,托着脑袋,似望眼欲穿,又似风轻云淡看他。
一聊工作黑化了?
“……”
连风没再说些什么,又喝了碗茶粥。
/
“吱——嘎——”
老旧的机关声和铁轨轮滑的声音远远传来。
是从地面威逼过来的传声,让人神经一瞬间地紧绷。
一个草人还算缓慢地破帘而出,随着机关声,拖了个木盘子,向连风平移了过来。
果然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客栈终于开始作妖了。
草人脸上扎的是个笑脸,但笑嘴儿特别长,竟显得诡异。也不知是不是草人里面安了个铃铛,连风总觉得有小孩在笑。
那木盘上瓷碗碰碰撞撞,和着铃铛声,显得笑意更甚。
等等,瓷碗?
#%¥^...
小掌柜理账不专心在观玩烛火,和一只飞蛾不知道谁吓谁。连风终是将袖口的箭收了回去,过去拿菜。
【1】
两碗江南脆藕。淋了糖汁,点了芝麻的。
一碗特别讲究,化死水为活水,在碗里轮转的绿茶。
上方的茶沫也讲究,茶流,偏偏茶沫不流,倒真像深山中绿草茵茵处的一方深潭。
名茶嘛,总归是有它的成名之处的。
……
一碗羊肉。
连风顿住了,不太协调地停在了那里。
是感知到危险了?
也并非如此,也许是他实在浑浑噩噩,在等一个答案。
/
“送你的,拿吧,这点怎么吃得够?”
答案来了。危险没来。
那小孩又是那副呆且好骗的模样看着这少年,眼底之意说不上来,好像有心疼,也有普通孩子送礼物时不想被驳回的担心。
连风从小掌柜那收回视线。倒是没有先行动,他掐算了一下,拿出了些盘缠——几块碎银还是挡着拿的,将一只蓝墨色的荷包放在了木盘上。上面还用金线绣了什么,不过被用刀给划掉了。
“多谢。”
那小孩看着连风的大斗蓬一笑,呆呆的又纯洁极了,眉眼弯弯,眼睛亮亮的。
不过至于是因为拿到手的荷包,还是送成功的羊肉,大概只有早些时候有幸进入她肚里的蛔虫才晓得。
【2】
筷子,在菜上来回挪动。
筷子闻到了肉味。
“对了——我们红豆的厨艺可能不太好……
“待会儿若是你有些个什么不适……死了。
“可千万别怪他……”
像是突然才想到补充的一般,稚气未脱的声音幽幽然的,说了一句恐怖的话。
有毒,明摆着的。
“不怪他。”他似乎是舒了口气,顿住的动作继续着,拣了筷羊肉,放在藕片上送了吃了。
也是啊,上了这阴晴岭,谁没有个死心呢。
小掌柜没有表情,然后莫名地又笑了,浅浅的。
【3】
外头仍然下着雪,只是大了些,它确实下了很久了,已经没了来人的痕迹,重新变成白雪被子。除了北风,很静很静。
有一个窗没关好,漏进来一阵风,烛火跳了跳,映在小掌柜的脸上,少女的脸上的小绒毛,衬得她说不上来的乖巧可爱,一身藕粉,面色红润,裘衣的白毛上挂了一只嵌了微发绿光的题字灰石长命锁,金绿红的搭色,在跳动的烛火映照下,又显得雍华。
里面,倒是听不着外面的风雪声的。
连风仍在吃饭,只是在这毒还没毒死他之前,他又加上了看景,在他的余生里。
至于看什么,自然是云环客栈。外头说这云环客栈有十八楼,每层都有三人高,比朝堂都威武,不过皇帝来过,他说没意见。
虽然不是中通的——那样也浪费空间,连风看见是必然要把当着小丫头的面可惜这客栈的做功差这环加入余生计划的。但也不是每层都锁底,下面是依稀看得见上层光景的。
现在十八阁楼每层皆灯火通明,仅管此刻只有连风与那小丫头出现在这楼中,也显得热闹非凡,怎么会有人传出那般恐怖故事呢?是只为了吓些小孩吧。
/
“来者姓名?”那小姑娘又开了口,似乎在登记什么。
“……卢菁白。”
他似乎要死了也不打算坦白自己姓名,不过也是,谁又分不清自由地死于山水间,和死于众人间呢?
……
没人再说话,那小丫头不应声,白白的脸被烛火衬的散出些暖光,手抬起,裘衣略滑落,露出一个秀气的蝴蝶形绳结。
“哦,连风。”
轻飘的声音即刻便要散去,却成了荡在对方心里的警钟。
连风顿住了,心底有懊悔。他的轮回潭还没喝完呢,这名茶有特别饮法,他饮得慢了些,不料现在竟要剩个半杯了吗?
“怎么,你骗了我?”那掌柜脸上,像呆,像不可至信,眼波流转,又像是有所谋略。
“那可是要有惩罚的哦~”小掌柜笑,眉眼弯弯。
那送菜的草人还没有移出正厅,是突然的一转头,转身,又不快不慢的挂着笑向连风逼近。
他不看身后,默默袖口弹出几个短箭。
他不想死。
岂码在毒发先喝完这壶老贵的茶,那刚才一并付的房钱也可以不算了。
以不变应万变,是他现在能想到最好的办法。
近些了……
……近些了……
草人弯腰,依旧是机关声。
……
然后,连风就迎来——
【4】
它用上等的徽墨在自己的黑色斗篷上画了个王八。
呱呱呱……
……
那草人的动作也十分浮夸。
呱呱呱呱呱……
连风被这主人戏逗的都不想死了。
他又默默收回了暗器,不再讲究饮法,喝光那杯轮回潭,做了一个吃自助餐时心疼钱般的决定。
“住店。”
(一)
“哎。
“二楼右手边第一间,天字上房。”
小丫头应声,一边挑拣着门牌,一边重读夸大这“天字上房”。
又转头调侃。
“云环山,腊月天都挡不住连风少侠上山……”轻微但目的就是要让对方察觉的眯眼停顿,“哎,只能便宜你啦。”
中途语道一转,一丝不舍,极符合商道。
……
(二)
“多谢。”
连风接过了木牌,匆匆上楼。
是有一瞬间心悸的,他还真是个做贼心虚的人,害怕她揭出来,更害怕她早已计划将自己再推出去。
楼梯上,连风悄悄回看观察那丫头的一举一动,企图用一双肉眼盯出她真的表里不一。……
可惜没有所得。
也许她真的知道不少,但每次偏偏只点到为止,究竟在勾他什么?他生了敬畏好奇。竟勾起了某些奇怪的兴味,想与这小丫头斡旋下去试试了。
可偏偏逢时腹痛,想到那碗毒羊肉,只得嗤笑。
将死之人,是没有资格的。
‖山脚 结案‖
“找到了?”
“估计是吧,要结案了。”
“嘿,还想上云环山,被扒皮了吧?”
“哼,恶人就是恶人,这山上可是有神明守护的。”
“是妖祟。”有人纠正。
哗然。。
他们几乎为此吵了起来。
“都让开,鬼行门的人来了。”
没有人再说话。
只听见来人清楚的脚步声。
夜白:“有先查验吗?”
某探子:“受害人上身只剩枯骨,下身血肉模糊,猜测是野兽攻击造成的,无法辨别其身份与大致死因,但体长,脚长均能对上。”
“嗯,了解了。”
“……”
探子:“哦,还有这个,是从嫌疑人手中发现的。”
一个钱袋。
夜白接过,蹲在那尸骨面前。
他本应带来更多信息来校验这人身份的,可是他触上那钱袋,却怎么也伸不出手了。
“……”
另一只手,搭在了夜白腕上:“公事,……公办。”
。。。
“嗯……
遂朗声:“是他……”
“带走!”
脚步声。。。
“嗒”
应是狠狠将钱袋扔在地上的声音:“真不自爱。”
语毕,他又心疼地吸气,将它拾了起来。
‖炭火房‖
好个天字上房啊。
连风没有想到这个客房会这么热,明明刚才在门口丝毫觉察不出里面的高温。
他只能匆匆脱下斗篷,以求个体面的降温。两缕青丝垂下,摇摇晃晃,月光正好。
可惜没用,那斗篷太薄,自身的御寒也在此刻烧了起来。
窗外的风雪,越来越吸引人。
风依旧那么大,呼啸着,像他来时一样,飞雪在月光下的影子也越发狂放不羁。回忆与现实重叠,他似乎都能感到一阵降温,闭眼就置身于天地间任风吹。
——热疯了!!!
雪花一粒粒拍打在窗纸上,脆得人心痒痒;风声那样无拘束地嘶吼着,屋内却是感受不到半分。
这一切,就在一层窗纸外。
/
于是,一只裹了内衬布以止血的手,在月辉下白到模糊边际的窗棂边,颤抖地靠过去。
开窗吧!让野风吹抚,扬起他那颗未死的江湖梦。
‖坏小孩‖
“喂,不要开窗~刚才忘了说。”
年级尚小的女孩的声音。刚才那个小掌柜斜靠在门边,真诚脸悠闲叮嘱道。
不说脚步声,甚至都没有开门声。
手上的动作戛然而止,连风一瞬间反应过来,匆匆挡住脸。只怪刚才将斗篷卸在床上,离得太远了些。
“你何时进来的?!”连风惊极了也气极了,迫切想要一个交代来安抚心伤。
早就决定得寸进尺的小掌柜那哪能让他得逞?
她站直,自如地走到这暂时已不属于她的客房中央,终于拾起了与这通天楼阁相匹配的包袱,抖抖袖,摊手:“你看,我这客栈,可有半分常理之内。”
标准的答非所问。
“我这客栈”?
这丫头不仅是小掌柜,还是小老板?
/
几乎条件反射般连风这样得出,也确实被这霸王条款野客栈的规矩给气到没话说。
小老板似乎对刚刚自己的表现和这位客人的沉默很满意,可惜这福相的小孩脸狡黠模样也乖巧老实。
“我来是想告诉你,你刚刚吃的那碗羊肉,没,有,毒。”
“?!”连风差点放下手。
很可怕哈,不仅对方猜到了自己的心理,而且还在知晓的情况下,看着自己演了一炷香的余生淡泊戏。。。
他的世界在滴汗。
小老板连忙笑着扯回话题:“你可别不信,,我知道你们江湖人都多疑细谨……”
她丢过来一个盒子,上了锁的。
“这是我捣鼓的毒药,解药只此一份也在里头,随时给我下啊,”附赠一个媚眼,“都交给你啦。”
我的药和命。
/
连风呆了,他逐渐懂了刚才木牌里钥匙边上那张夜宵时间表是什么意思了。
这掌柜,怎么千变万化的?
明明来的时候眼里那样纯良无害,连风都快信了她就是一个被人骗到来打工的普通小疯丫头,她却不演了,坐实了外头的传言,现在又把自己“有脑子有点疯”撩出来。可真是江湖禁忌。
连风反应了一下,立刻出声:“等等!”
乖乖停下,歪头。
“我信你,这药也不必,只是……”
“直说吧。”小姑娘脆生着打断了他那实在看不出吞吞吐吐的吞吐。
“…这云环山玄妙,他人没有法子……不知,掌柜可有……”
他还真是惜字如金,之前那么长的一句却只是现在的伏笔。
小老板转头再转身,用狡黠盖住了脸上的不满。
“这么着急想走啊?”她慢慢逼近,将脸贴在他手心,透过那未合上的指缝,看着他的“庐山真面目”。
确实是长得好看才要遮。
睫毛在指间跳动,连风只怕伤着了她的眼。
眼波流转,她在他下颌那里,看到了一条线。
/
立刻,她将视线回到连风那张脸上,渐渐收了那半分笑,后退一步转身,竟离了他数尺。
“还早着呢,你那一袋银子,起码交了五个月房租。”
“?”
连风的一句“怎么这么便宜”在看到这找不到火源的蒸笼时,被自己心里莫名其妙的嗤笑给搅散了。
小掌柜那边画风已变。
扭捏转身:“再说了,这荒山野岭的,奴家只有你一个客人,你就留下了,陪陪奴家,又能如何?”
“……?”
连风愣住。
满意微笑,她终于是离开了这个已租出去的客房,还连风一个清净。
他叹了一口气,一种长辈对晚辈独有的宠惯。
[早该习惯她的千变万化的。]
奇怪的炭火房温度逐渐降下来,温暖宜人。
门外,小掌柜叼着笔帽,在一个本子上写完了“留”的最后一笔。
‖天府城,平寨楼‖
讲近日的“民心所至”来揽客,是这些大酒楼常有的事。
“该死!那贼子最后捉到了没有?”一个男子,明显是被调动了情绪,猛然用拳头砸桌子震动酒碗,提出了他的疑问。
柜台上跳上了一个纸球,极细巧的传送,被那说书人的宽袖挡住了。
东家袁洺举单手将它展开,并不急于去回答那人的问题,拇指敲着皱巴变形的纸面。
一息。
众人皆屏息不语,像野兽埋伏猎物一样等待他给出结果。
“哎,”
他叹气,众人闻此已猜了七八,不少脸上多了几分愠怒。
少年翻动柜上镇纸,看起来也是情绪低落:“这自古便是多憾事啊,偏这厮给逃了!那么多少侠的命啊……
“他们本来也可以参加风生鹤唳。打碎这几十年来男人当不了武林盟主的名声。”袁茗岿凝重悲伤状,然后倏地一拍案,将气氛推向高潮。
——“啪!”
底下一呼百应,纷纷有人暗骂,可惜他们只是市井评判的闲人,参不了那“风声鹤唳”。
“什么没打破?那些嚼舌根子的还不认?”台下,一个三十左右,江南口音的男人提出疑惑,也是面红耳赤气愤上头,“六年前的义枫少侠和这届的榜首鱼继舟,不是胜出翘首了么?”
“死了,都死了!是这畜生一起杀的!”
下面就有人给出了答案 。
一下子,很静很静。。。
(三)
“想不到这六个月江湖上竟是发生了这般的大事……”
角落,一位蓝衣少女心道。空空的桌子,她只喝了口这酒楼的揽客茶。
‖刀客‖
“锵”
刀放在木头上的声音。
那姑娘吓了一跳,扭头,却只看见一块草绿色的脏布做的羃篱。
那刀客坐在自己的对面,似乎受了不小的伤,血腥味不太重,但总是闻得出来的。
“你是闻飞燕的女儿?”对方开口,是个女孩儿,压低了声音。
叶里红一怔。
打她记事起就不太有爹娘的印象了,自然不清楚娘叫什么。虽然她记得爹和娘对她很好。
对方没等来回答,于是向她出了一掌。掌风控制的极好,手还离得远,风便吹偏了那少女的额饰,露出一颗里红子。
少女慌乱的扶正额坠,本来就是靠米糊强行糁着的金属此刻已经失去了黏力,她只好任它乱坠着。
『寻衅滋事?』她可不是来闯江湖的。
“你到底要干嘛?!”叶里红也压着声,握紧袖里的剑。草布里面不知是什么表情,递给了叶里红一个瓷器,像是用来装口脂的,花里胡哨。
对方:“为什么要遮住?”
‖里红‖
“与你有什么关系?”这不明所以的瓷瓶,让她气势竟弱了半截。
对方很认真:“你武功起点很高,”
“什么风生鹤唳,大赛翘首,你大可以不用信。只要你什么时候想要,这武林盟主之位便是你的。正是因为这粒里红子。
“可及他人之不可及,这世界你想要的所有东西,只管努力便可得到。为什么又要遮上?这个额坠该成了你赶路的累赘了吧?”
自己额间的这颗红子不一般,她不知何时知道,后来师父也跟她说过,现在看来不得不信了。
“只是不想与他人有二般……”
/
对方偏头:“遮住里红子,你便没有这事事可及的坦然大道了么?”
“……”
见她不语,才感冒犯。那刀客也不逼了,又推了一下那盒子。
“给,要遮就遮住吧。这是你娘给的,看见你很好,我下次遇见她,也不至于哑口无言。”
她给了叶里红一只荷包,表示够她几月吃住,挺好看的,白色的绣了梨花。走远了几步。
“等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