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许诺歪了下脑袋：“我总感觉多了个石像，月下舞看起来……好像更完整了。”
我没接话，往后退了一步问：“你不进来吗？”
“不了，我现在看到的东西跟刚刚看到的完全不一样，我猜这大概是因为我出局了。”许诺耸了下肩：
“既然这样，我就不当拖油瓶了，我打算下山转转，顺便帮你问问，被你炸掉的手机还能不能修好。”
我叹了口气：“我感觉多半是修不好了。”
“修不好就再买个。”
听许诺这么说，我不禁眼睛一亮：“你要给我买吗？这么好？”
“代买。”许诺微笑着纠正：“等你这个紫标结算出钱了记得还我哈。”
我：……
许诺拿出备用机看了眼时间：“现在已经是第七天了，第七天的傍晚，月亮刚出来的时候。”
说罢他扭过头，看着我问：“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
“没什么思路。”我抓了下头，突然放松下来，大脑反而变得一片空白：“我大概会回屋子里待到凌晨三点，然后前往正殿去见真正的半身佛吧。”
许诺点点头，想了想又忍不住交代道：
“你要觉得无聊也可以去庭院转转，过来的时候我看见路边张贴着烟火大会的预告，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今晚。”
说罢他又补了句：“对了，我在你行李箱里塞了点饼干，饿了记得吃。明天中午我过来接你去吃饭，希望那时候你能活着出来。”
“知道了，知道了。”
我朝许诺摆了摆手，不由感慨他果然是跟谭雅太太待久了。
跟他接触得越久，我就越觉得他是谭雅太太的翻版，操心絮叨却又温柔大方。
真叫人讨厌啊。
我明明是带着目的别有用心地接近他们，却总会在不知不觉中被牵动心扉。
我看了眼月亮，不由得苦笑起来，我又想谭雅太太了。
我深吸了口气，转身朝房间方向走去。
——“是，是，你是被好好安置在后院的真佛，我是被放在前院供人参观取乐的石塑、假佛。”
冷风一吹，大脑恢复理智，我突然想起石塑佛刚刚说的话。
安置在后院的真佛？
——“根据这几天的试炼来看，我倾向于游戏不止一种解法……”
——“就像写作者往往会在作品中暴露出自身部分真实经历和真实想法一样，游戏设计者通常也会把自己的思路藏在各种对战规则中……”
对啊，既然之前试炼的解法都不止一种，那是不是意味着，真佛现身也不止“等到凌晨三点”这一种？
我停住脚步，转换方向，缓缓走到石塑佛刚才站着的地方。
它那时是在跟谁说话？
很明显是真正的半身佛。
那么半身佛在哪？
——“陈，你知道吗……能完整看到月下舞的地方，是在后门。”
月下舞？
为什么月下舞刚好能在伊夜寺的后门看到？
是有谁在欣赏吗？
后门的月下舞，后院的半身佛……是巧合还是刻意？
我站在住持房前，一点点挪动脚步，寻找着观看月下舞最佳的位置。
“咚！”
栽种着睡莲的水缸拦住了我的脚步。
我低下头，看着浮在缸面的荷叶，眉头慢慢皱起：
不对，声音不对。
这里边装的不是水。
我伸出手，抓住一片荷叶慢慢掀开，我看见，下面藏着一具干尸。
皮肤灰褐，肉皮贴骨。
零散的头发贴在头皮上，和荷叶的根茎缠绕在一起。
下一秒，眼前的场景开始迅速变幻，砖墙在我周围砌起，水缸被放在了正殿，墙上的刻字开始变形重组，而后它们像是拥有了生命般，排列整齐地跃入我的双眼，走入我的大脑，为我讲述着过去的种种：
昭和时期，伊夜寺来了个面若桃花的美男子。
原本男子是来短暂修行避世，却不想适逢战时，寺中香火凋敝，无法满足“爱国捐款”，眼见寺庙濒临收缴之危，僧众亦将解散奔赴战场，住持焦心之下，偶见男子貌有佛像，于是心生歹念，欲将其伪作“仙童子”，借此重振香火。
男子不愿，意欲离寺，住持恼羞成怒，挥棒断其双腿。又恐男子泄露，遂毒哑其喉，刺聋其耳。后将其半身塑入莲台佛座之中，置于大堂正前，供信众参拜。
不出三月，伊夜寺由衰转盛，炉火常明。
然，盛名之下，难掩其疑。
因信众常见仙童子双目含泪，便有善信疑其真伪，并向当局举报伊夜寺涉嫌诈骗敛财、非法拘禁。
宗派为护名声，派人彻查。
住持闻讯，惶惶不安夜不能寐。
为免东窗事发，住持决心毁尸灭迹，以掩罪行。却不想误打误撞竟制成肉身之佛。
童子成佛，真佛显灵。
至此，谣言消散，无人再敢疑其真伪。后，伊夜寺名扬四方，香客云集，香火更胜往昔矣。
……
“更胜……往昔矣。”
我的胃几乎扭成一团，我不可思议地低下头，看着缸中的干尸。
这才是真正的半身佛，这才是关于他的、真正的故事。
周围的幻景开始倒塌泯灭。
下一秒，我又重新回到了住持的房门前。
“你可以许愿了。”
半身佛没有张嘴，但他的声音却切切实实地传进了我的耳朵。
我看着缸里那具面目全非的干尸，我说：“你不想和我聊聊吗？边远。”
干尸没有动作，包裹着他的水缸逐渐裂开，而后碎成灰土。
我看见一具坐在莲台上的干尸，准确的说，是下半身全部被砌在佛莲里的干尸。
他就这么坐着，直到他发出一声轻笑：“你是怎么发现的？”
“你说你晚上要去后门看月下舞的时候。”
……
——“你知道，寺庙外面的山上，晚上有人在上面跳舞吗？”
“是吗？那我今天晚上偷偷去后门看看。”
……
“寺庙里的和尚们晚上全睡死在大通铺，就算他们去骚扰修行的香客，香客房除了村田一雄那间能偶尔瞥见后门的边角，其余房间全看不到后门。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你又是如何知道月下舞能在后门看到的？你一边说梦境模糊不清，一边又清楚地记得后门能看到月下舞。”
“当然，”我扯了下嘴角，干脆坐在边远的对面，像是聊天般继续说道：
“这些只是很微小的细节，我是在理清假佛和真佛关系之后，重新回头看，才意识到你的不对劲。”
“嗯……要怎么说呢，我顺着时间线开始说起好了。”
“在我进到寺庙的第二天，石塑佛在白天对我制造幻觉之后，我便意识到你们可以窥视到他人的想法。于是，为了顺利到达第七天，我便一直在压抑掩盖着自己的思维。”
“你可能会问，思维要怎么压抑？很简单，有两种方法。第一，不去思考，依靠直觉得出答案。”
“心理学家将人脑分为两个系统，一是逻辑，二是直觉。逻辑系统即提取信息、分析推理，例如做有难度的数学题时。直觉系统则是下意识反应，完全基于经验。例如司机遇到危险时会下意识踩刹车。”
“当一个人将推理分析当做习惯时，直觉便可以被训练出来。就像福尔摩斯第一次看到华生时，几乎不需要思考就能得出他是刚从阿富汗回来的军医的结论。”
“那么我都得出了什么结论呢？”
……
——“我们这些普通和尚，入了夜就会不受控制地睡着，只有住持能像香客那样，晚上可以自由醒来自由入睡……”
……
“住持很特殊。”
……
——“你不应该受伤的。在我的经验里，前三晚的试炼从不会让人受伤……半身佛在防着你。”
——“今夜，就是你的死期。”
……
“半身佛对我发出了警告，但它却没能杀了我。它不仅没成功，甚至还大发慈悲多给了我一晚恢复时间。”
“是它大发慈悲吗？好像不是，村田一雄说正常香客不会在前三晚受伤，半身佛在提防我。既然如此提防，就更不可能对我大发慈悲。”
“如果半身佛不是精神分裂，那么，就只有一种解释，试炼的制作者和想杀我的半身佛不是同一人，那也就是说……寺里有两个半身佛。”
“当然，这个推理依据并不算充分，因此我不能将它视为答案，我只能将它视为「猜想」。”
“真正让我肯定这个猜想的，是在第五晚。”
“你既然可以读心，那么你应该记得我在第五晚分析出的一件事：区域幻觉和个人幻觉。”
“一个能轻松打死老虎的人，是不会在兔子刺激到他时，只能愤怒地站在兔子旁狂说垃圾话。”
“好了，我明白了。我明白为什么假佛要特地为我制造幻觉了，它不是在吓唬我，而是想误导我，它想让我将它和半身佛混为一谈。”
“所以，在我区分出不同幻觉之后，我便得出这么一个肯定答案——寺里有双佛。”
……
——“你晚上呆在屋子里不要出去也不要说话，有任何动静只要摇动铃铛即可。”
——“我看了昨晚的监控，在我们入睡后，住持就在屋子里摇了一晚上的铃铛。”
——“我们能在这里安全地生活下去，哪怕吃坏了东西也不会生病死亡，就是因为驱邪铃铛能让我们在即将崩溃之时，可以在屋子里安心地睡几天，并保佑我们迅速恢复。”
……
“边远是怎么做到在大通铺只装一天监控的情况下，就意识到摇铃的功效？甚至还特地为我带来了摇铃？”
“仔细想想，边远不仅常常会为我带来情报，还总会过于贴心地照顾我。”
“为什么？NPC的职责吗？可为什么村田一雄询问和尚们时，却只能得到一个「魇梦」的敷衍答案呢？”
“所以……边远也极为特殊。”
我听到半身佛的轻笑，他忍不住打断我，调笑道：“你就没想过边远这么关照你，是因为他喜欢你吗？”
“没想过。”我前倾上身，伸手指着自己的眼：“因为我的眼睛，不像小鹿，只像鹰隼。”
我听见半身佛的笑声，他说：“我开始喜欢你了。”他顿了顿，又问道：“那么，你是怎么把你直觉给的结论拼凑到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