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夜寺的故事你看到了。”半身佛顿了顿,我不知道他是在叹气又或是吸气:
“我被奉为仙童子,半身困于莲台,耳聋眼瞎却要日日聆听信徒们的愿望。不过好在这段时间并不长,在我被置入缸中活活饿死之时,我听到了祂们的声音。”
“祂们细碎的议论声。”
“祂们说「明明是山神却活得这么憋屈,这不合理吧?」,「他就没点什么能力吗?」……”
“千言万语,句句说的都是……我是神,我本应是神。”
“于是我又「活」了过来,以「肉身佛」的身份。”
“这一次,我烧掉了自己的头发。”
我看着远山上的月下舞,恍惚间似乎又看到了头发和丝带飘扬在空中的舞蹈。
结束之后的下一个,是什么来着?
我皱了皱眉,眼前又浮现出玲奈的脸。
是鹤舞,羽衣鹤舞。
“牵动因果并非易事……”半身佛又说话了:
“因果需要逻辑,我理解为什么一只南美洲的蝴蝶扇动翅膀会引起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但我不理解人的逻辑。”
“明明是繁育本能,却强迫子女感恩戴德;明明亲如手足,却又嫉恨对方飞黄腾达……他们一边悔恨一边前进,一边媚强一边欺弱,一边放纵又一边克制。”
“人的情感、欲望、选择,每一步都在制造出新的因果,果缠绕因,因攀附着果,错综复杂却又环环相扣。”
“我逐渐理清了这些。”
“但我自己好像也变了样。等我回过神来,我才发现我的羽毛被染成了乌色,我已经不是鹤了。”
“黄鹤一去不复返……”
半身佛长长地叹了口气:
“白云千载……空悠悠。人生啊,真是匆匆。”
他没再说话,我也没有。
我们只是看着远处的月下舞,任凭各自的思绪翻飞。
“那……最后的探戈舞呢?”我忍不住开口问。
“你可以理解为意外,也可以理解为我的幻想。毕竟,我的人生太过混沌,如果我能像村田一雄那样,为了一个人奋不顾身,或许混沌的一生也算是有了价值吧。可惜,我遇不到全心全意爱我的人。”半身佛轻笑一声,他的笑夹杂着浓郁的苦涩,但很快他便又平静了下来:
“我说完了,你可以向我许愿了。任何愿望都可以,是想让我死?还是想知道基因锁的秘密?又或是,成为祂们?”
我盯着他干瘦到完全焦黑的脸,我说:“作为回报,我也想跟你说一些我的故事。现在离凌晨三点还有一会儿,你应该不困吧?”
半身佛没有动作,我猜如果他现在有一张正常的人脸,他一定会挑动眉毛。
“在我收到开普勒协会邀请前,因为种种原因,我抑郁休学,后又被赶出家门。我不知道要怎么活下去……”我往半身佛身旁挪了挪,和他紧贴着并排坐着,他这里的角度很好,刚好能看到天边的月亮和门外的花藤:
“那时我住在五百一个月的房子里,没有厨房和冰箱,也没有厕所和洗手台。我找了份门槛不算高的工作,一个月大概有两千块的收入。我白天工作,晚上兼职翻译稿子,一个月下来零零碎碎大概能有个三四千。”
“我觉得,只要我忙碌到不去想那些让我痛苦的事,我就可以好起来,我的情绪我的身体我的未来,一切都会好。”
“但是没有。”
“这样的生活过到第五个月的时候,我攒了足足一万块。我那时很兴奋,我想有了第一个一万块,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然后我的一只眼睛就突然看不见了。”
“我去医院做了检查,我清楚的记得,从挂号到检查出是什么原因,前前后后总共花了一千八百五十三块。然后我听见医生说,我的眼睛需要手术打针,一针四千,三针一个疗程。”
“到头来,我辛辛苦苦攒了这么久的钱,还倒欠了四千。”
“怎么办呢?我想我还是不治了吧。医生说错过最佳治疗时间,以后无论花多少钱都治不好了。”
“可是我哪有什么最佳时间。人没有钱的时候,身体反而不那么重要了。我想,大不了我就去死嘛。”
“反正我永远是个失败者。尽管我已经很努力了,但命运总是喜欢戏弄我。”
“我很努力的学习,但大考却总是发挥失常。我大学也很努力的学习,但奖学金却永远不属于我。我很努力的讨好我的父母,他们爱的也不是我。”
“我拿着检查单往回走,路过一家小超市时,我突然很想放纵一把,我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吃过方便面了。”
“公司有微波炉,还有一些调味料,所以我每天就买一把挂面,放在水里用微波炉热透,再随便放点调料。这就是我大多数时间里的「饭」。”
“哦,你不用心疼我,这是我混沌之时的自虐行为。”
“自我工作起,我一直在攒钱,拼了命地攒,我很害怕回到刚离家那段时间,手里空空什么都吃不起的日子。攒钱为了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很机械地攒。我觉得当我手里有了钱,吃挂面也很幸福。”
“可是不是,我并不幸福,那是我在欺骗自己大脑、欺骗自己的身体。”
“当我不得不把自己攒的钱往外花时,虚假的幸福消散了。”
“于是那天我去超市买了桶方便面,店员可能是推销吧,他说新年快乐,店里新进的拌面也很好吃,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买一盒尝尝。”
“那盒拌面比方便面贵了一块五,但我想,我好久好久都没有吃过好吃的了。我想奖励自己一次。”
“但是我没有弄好,我一直在想着我的眼睛,我没有注意到我把调料的顺序放错了。”
“拌面沥干了水,连同调料一起被倒了出去。很难吃,比挂面配酱油还难吃。”
“饭没吃完我就来了月经,以前我从不痛经,但被因为赶出来的第二个月就入了冬,我手里的钱连一件棉衣都买不起,于是我就只能穿着秋装过完了一个冬天。从那之后我便月月痛经,每次都是痛到牙齿打颤、几欲跳楼。”
“我以前不理解癌症病人为什么会因为痛想放弃治疗。现在我懂了,痛到想去死,是不需要下任何决心的,这是一件很自然而然的事情。”
“我关了灯,蜷缩在床上,我的床头放着没有用的止痛片,我吃了一整板,一点用都没有。我听着外面炸开的烟花声,一下又一下。”
“大家真开心啊。我想,过完今晚吧,过完我就去死。”
“在炸开第十声烟花后,我听到一阵敲门声。我不知道是谁,我不想开,我想装作自己不在,但我听到外面人叫了我的名字。”
“于是我擦了擦眼泪,捂着肚子一点点挪过去开了门。”
“来的是张医生,他围着驼色的围巾,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奶茶给我。他说他在这附近散步,刚好遇上奶茶买一送一,又刚好想起我就住在这里,所以……”
“他没看我的眼睛,他只是垂着眼眸说了声「新年快乐」。”
“我压抑着自己的哽咽,不自然地遮掩着自己的眼泪,接过那杯奶茶,我说,你也是,新年快乐。”
“我关了门,他就这么走了。”
“外面的烟花没再响,但那杯奶茶却在心里炸了一下又一下。”
“我想,为什么我不能活着呢?我想活,我想像这些烟花一样,轰轰烈烈地活、痛痛快快地活、随心所欲地活,像是今天就是生命最后一天那样地活……活完,就再也不要有下辈子了。”
“我不要变成风不要变成雨更不要变成树,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好好地感受这一生,而后彻底地消散在这世界,灰飞烟灭。”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果然成熟了许多,再讲起过去的这些事,我没有哽咽也没有流泪,只是眼眶里有一点温热的波动。
我扭头朝半身佛笑了下:
“其实……其实我想说的不是「活」,而是爱,我想说的是,我要好好爱自己,从今往后我再也不要祈求任何人的爱,包括我的父母。”
“后来,我去治了眼睛,因为及时治疗,所以一针就康复了。再后来我因为痛经,被痛晕在外,被路人送去了医院。我那时以为治疗费一定很贵,结果医生只是给我开了一盒布洛芬。”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这种比被车撞、被往眼球里打针还要痛一万倍的痛经,只要一盒布洛芬就好了。”
“布洛芬好便宜,一盒才十块钱。只要两粒,我就再也不会痛了。”
“我开始注重饮食健康,也开始更加努力学习英语提升翻译质量,一个月后我接到了第一单线下翻译,再后来就是给展会做翻译、给企业做同声传译……然后,某天醒来,我接到了开普勒协会的邀约。”
“啊,现在再回头想想,出分那天,发现自己的分数只够上个普通本科的时候,我感觉天都要塌了。”
我撑着胳膊,半躺在地上:
“被欺骗、被赶出家门、被告知眼睛可能再也看不见……一次比一次感觉天塌。现在想想,那都算什么啊。”
“我能养活得起自己,我在哪、我是谁、我生了什么病、我又被谁给骗了……这些都有什么关系呢?你要是去我住的地方看看,就会发现我屋子里的药架子上全是布洛芬,三十多盒呢。”
“如果……”半身佛看着天上的月亮,他的声音听起来沙沙的:“如果你能遇见过去的自己,你会说什么?”
“我会说什么呢?”我跟他一起望向那轮月亮:
“再坚持一下?”
“会好起来的?”
“谢谢你没有放弃自己?”
我摇了摇头,将这些话一一否定:“我会说,要不要一起去看烟花?”
“噗……你真的很喜欢烟花。”半身佛的脖子朝我偏了一下。
“是的呀,所以现在……”我顿了顿,长舒一口气,扭头看向半身佛:
“我要开始许愿了。我的愿望是,希望你能看到属于自己的烟花。”
“砰!”
我听到远处烟花炸开的声音,而后是第二枚,第三枚……
我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
“烟花这种东西,真的很奇妙。”
“妙就妙在,你必须要从房间里出来,才能完整看到它的美丽。否则你只能听到它烦人的爆炸声。”
“所以,要不要一起去看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