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里什么都没有。杜尾说这是他的藏身之处,结界能隔绝外界的危险。两人化干戈为玉帛,靠着神台闲聊,也不知过了多久,谢君垣眼皮开始打架,困意席卷而来。
“杜兄……”谢君垣轻声道,“可有铺盖?我困了。”
杜尾便起身,带着他绕到佛像后头,那里摆着一副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干净铺盖,谢君垣见状便道:“杜兄你睡吧,我打坐便好。”
杜尾慢悠悠道:“我怎么可能被你一个凡人让坐。”他说着,忽地变成一只半人高的白狐,皮毛比最好的貂裘还要光滑。白狐施然在铺盖旁躺下了,头还枕了一条尾巴。它口吐人言:“莫要客气,睡吧。”
都让到这个份上了,谢君垣也不推拒了。他在铺盖里躺下了。
夜空星河流转。
也不知过了多久,谢君垣悄悄爬起来。杜尾耳朵一动,没有动作。
却听得谢君垣蹑手蹑脚地关了庙门,重新回到铺盖,极轻地向他凑过来,手上拿了什么东西——
谢君垣轻手轻脚地把一半被子给杜尾盖上了。
虽然这皮毛看着不像是会冷的样子,但谢君垣也不确定。他自己觉得冷,本能地觉得杜尾也需要保暖。白狐在黑夜里睁开了眼,神色复杂。那厢,谢君垣已安心躺下了,这次是真的睡熟了。
“二公子!”
一双手猛地在摇晃。
谢君垣被晃得天旋地转,他勉力抬起手,呻吟道:“别吵……”
赵伯急道:“已经辰时了!二公子你再不去府衙就迟到了!”
谢君垣猛地睁开眼。目中所及是一片白色世界。雪已经停了,积雪把庭院的石子路都盖住了,赵伯的小孙子赵霖在吭哧吭哧地铲雪。他坐在廊下,身上穿着那身中衣,浑身都冒着寒气。
难怪自己盖了被子也觉得冷……不,原来那真的是梦。谢君垣几乎不做梦,他感觉这梦境也太真了,他甚至能回忆起杜尾和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意识渐渐回笼,谢君垣对老人道:“今天是腊八假,不用去府衙,赵伯放心吧。”
“哦对,我老糊涂了。”赵伯松了一口气,随之想到自己之所以不记得这回事,是因为谢君垣孤独惯了,大小节日都不过,昨晚还在庭院睡了一夜,不由得又心疼又内疚,“这腊八合该过的,二公子不想回府,那老奴便去买些零嘴回来小小操办一下,图个过节气氛。”说着不等谢君垣拒绝就匆匆喊上赵霖走了。
谢君垣没能阻止住,两人身影很快消失在大门处,他才慢慢起身回房。谢君垣浑身酸痛,他压下脑里的梦,拿了新衣服出门去浴堂。
路上的雪已被扫街人扫完堆在两侧。谢君垣熟门熟路走去德兴坊,在左数第四家摊子处坐下吃早饭。
冬日里浴堂的人也多,谢君垣冲洗完身子,在汤池里坐下了。雾气蒸腾,他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这才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人在舒服的状态下是什么也不想的,他垂头对着水面放空自己。
这个大浴池容纳了不少人,每个人都靠着池壁泡着汤。一片□□里,谢君垣的身形是很醒目的。他容貌不差,又常年捶打身子,肌肉匀称,肩宽腿细的,这么靠着石壁闭目养神,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个人游到他身侧坐下了,出声道:“这位兄长……”
谢君垣抬眼。那少年细眉长目,身形纤细。少年道:“我和你一见如故,可否交个朋友?”说着,手若有若无地擦过谢君垣大腿。谢君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猛地打落了少年的手,言简意赅道:“滚。”
也无心泡澡了,他猛地起身。少年抱着自己红肿的手,看着谢君垣离去的背影,想说几句脏话,却停住了。他看到了谢君垣的后背,上面遍布着长长的丑陋疤痕,仿佛被长鞭打过十几道,疤痕蔓延到腰侧,和皮肤对比鲜明。
谢君垣回了自己的小院,还没悠闲过一盏茶功夫,便听得门被敲响了。
赵伯还没回来,谢君垣自去开了门,门外却是自己上司的小厮。对方毕恭毕敬地请他回去处理一下新到的公务。“圣人要查四皇子的帐,凡是经手过的营建都要重新盘查,算出相关人员。”小厮苦着脸道,“节后便要呈上去了。几位主事和员外郎全出城小住了,您是唯一一位还在府里的。”
“我晓得了,”谢君垣也没加班的怨气,心平气和,“我稍后就回工部。”
谢君垣初步厘清了工部要的事务,接下来还要让吏部补完人事资料,自己才能汇总。这是个不小的工程,谢君垣为吏部默哀了一会,带着资料去吏部,问了廊下小厮,今日当值的人是庾幸。
他熟门熟路往庾幸房室摸去,却扑了个空。吏部也是静悄悄的,他逡巡了几圈,正待回去问小厮,身侧的隔扇门突然被拉开了。
竟是杜尾。
杜尾脸上本来没有表情的,看到谢君垣,他明显地愣了一下。杜尾下意识振袖,脸上浮现出熟悉的营业笑容,冲他一揖,动作行云流水,风流雅致:“长官,何事造访吏部?”
谢君垣抱着资料,没法还礼,只能冲他一点头,问道:“庾幸呢?假期不是他当值吗?”
杜尾侧过半个身子,示意他进来:“庾幸陪他夫人出城休憩了,我代为当值。长官有什么事和我说吧。”谢君垣“咳”了一声:“那只能劳烦你了。”他进门那一刻,和杜尾挨得很近,谢君垣闻到了杜尾身上那股熟悉的好闻香气,一瞬间勾起了他对梦境的回忆。
杜尾已极其自然地把他手里的资料捞过去了,转身回到坐席。
谢君垣迅速和他交接了公事,末了习惯性贴心道:“你慢慢做就好,假日最后一晚给我就行。”他加班惯了,常常如此宽容属下,不自觉把这个习惯带出来了。
杜尾应了,也不翻看资料,拿过案边的茶壶,道:“劳烦长官跑一趟了,请喝喝茶歇息下吧。”说着烫了茶盏,行云流水给他点了一盏茶。
谢君垣早闻杜尾的点茶绝技,他谢过了,道:“我也只虚长你几岁,不必客气,探花直呼我名便好。”他暗暗打量着杜尾。杜尾今日穿了身碧色直缀,腰间系了个朱红宫绦,除此之外再无配饰。直缀绣着竹叶,人面竹枝相映,冲淡了杜尾那妖冶的气氛,此刻的他看起来近乎无害,流露出一种极浓的书卷气。
谢君垣没有那么细致的体会,他只觉得杜尾今天也好看得惊为天人,是和平时不一样的感觉,更容易令人亲近了。
谢君垣自觉自己的打量很隐秘,但杜尾是谁?他向来对身边的视线格外敏锐,他放桌下的手蓦地攥紧了,指甲深深掐进肉里。那厢,谢君垣已收回了欣赏的视线,噙了一口茶。
杜尾暗自松了口气。
“这是老君眉吧?很久没喝到了。郎君的点茶功夫简直出神入化。”谢君垣赞道。杜尾眼睛一亮,他唇角的笑意更深了,柔声道:“这是武夷的新茶,匠人炒制得好。”他知识面丰富,什么话题都能说个所以然出来,谢君垣顺着话题和他闲谈了一会,盏中的茶也逐渐要见底了。
多了额外公务已经很受罪了,不好再打扰杜尾的时间。谢君垣饮下最后一口茶,准备再谈几句就走。杜尾这边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关注着他的神情动作——他对圣人也只是打起九分精神,早注意到了他快喝完的茶,此时便麻利地拿起他刚刚新泡的又一壶茶,马上把谢君垣的茶盏注满了。
谢君垣没想到他这么急切。也对,少年人是想快点干完活回去的,以杜尾的受宠程度,这已经是很礼貌的送客了。茶水温度正好,他也不等对方点茶了,一饮而尽,从善如流地起身、道谢、走人。
杜尾意识到他误会了,然而也不敢多挽留,万一谢君垣也想回去了呢?杜尾送他出了吏部大堂。再送就不合适了,杜尾只能道:“使君慢走。”谢君垣稍一点头,视线往他身后一扫,看了几眼才转身离去。
没有尾巴。谢君垣心道。
杜尾动作僵住了。他静静等着,直到谢君垣的背影看不见了,才长长呼出一口气,他转身回屋,动作流畅如常,耳尖却已经红了。
赵伯把鞋都走薄了一层,买回一车的东西,从食物到日用器具,赵霖甚至搬下几匹布。谢君垣看得头皮发麻:“别的也就算了,怎么还有布?我们家帘子还不需要换吧。”赵伯从车上下来,痛心疾首看了小主人一眼,道:“什么帘子,这是准备给你裁新衣的。公子这几件道袍穿了有两年吧,家里没女主人,老奴也忘了,”他拿出一卷软尺,“我明天就让衣铺代做了去。”
谢君垣仍要说话,赵伯叹道:“倘若夫人还在,定是希望看到小主人穿新衣的。”
这句话一出,谢君垣沉默住了。半晌,他轻声道:“那就麻烦赵伯了。”
这个夜晚过得比之前热闹了许多。酒菜太多了,谢君垣本来不喝酒的,也被劝着喝了几杯。他酒量浅,稍有醉意就不喝了,怕第二天头痛。赵伯二人还没吃完席,谢君垣告了一声自己先睡了,洗漱完回房了。
躺在床上,谢君垣注视着床顶,久违地想起她。他的眉眼像极了她,只有轮廓能看出谢休的影子。他对于这个遗传是很高兴的:“我像娘。”女人轻叹道:“但是我更希望你像你父亲……”她固执地认为自己被冷落是因为色衰而爱弛,哪怕主母并不需要容貌。
谢休每个不在她房中的夜晚,她便在庭院游荡,很迟才会回去。这个时候的她几乎不说一句话,谢君垣担心她,执意要陪她熬。但他人小,精神也差,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一睁眼就是白天了。谢休几乎不来,她也是整晚地熬,人渐渐地衰败下去。谢君垣注意到了,又一个夜晚,他从床上醒来,看着窗外母亲的背影,做了个决定。
“爹,您去看看娘吧!”他跪下,哽咽道,“她身体不大好了!”
谢休也不知道怎么给他溜到这来,他扫了一眼身边的女人,女人柔顺地退下了,没往谢君垣处看过一眼。谢休看了眼儿子,声音冷得像萃了冰:“妇人之仁,起来!”
谢君垣听话地站起来了。谢休也不骂他,他只用一种上位者的气魄,训诫着谢君垣,“她内心有妒,无沉静样貌,不安于室。你身为子女,不反思如何规劝你母亲,反倒要助长她的恶么?”
这一套大道理把小谢君垣压住了。他本能地觉得不对,但谢休的话还在灌进他耳朵里,“你瞧你婶婶,再看你姑姑,哪个和你母亲一样?妇德妇言妇容,她做了几条?谢君垣,你四岁开蒙,随先生学了这几年书,却是非不分,毫无大道……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没有……”这个哭泣的声音,是他么?谢君垣觉得自己的灵魂被分成两半,一半清楚地理解着母亲的痛苦,知道错不在母亲,迫不及待地要反驳父亲;另一半却是被父亲的深切失望和圣贤教导砸得体无完肤。他小小的身体哭得要抽过去了,顶着谢休的威压,喊道:“母亲……”母亲才是对的!但谢君垣哭得说不上话了,泪眼朦胧中,他看到谢休走近来,严厉地发问:“什么?”
“老爷!”是仆妇们七嘴八舌的惊呼。意识渐渐模糊,他被人抱住了,这个气味……是母亲身边的习妈妈。接着便是女人的声音:“郎君!都是妾身的不是……你……原谅……”是娘的声音,娘在叫他……谢君垣冲着声音的方向抬手,手臂未伸出来,便已陷入昏迷。
那日过后,他娘再也不游荡在园子里了,取而代之的是把自己关在房中,等着天亮。女人从不让他发现自己还没睡,但母子连心,谢君垣就是有着奇异的肯定——他娘就是没睡。
我不该去找父亲的……我剥夺了母亲行走在夜色下的自由。愧疚如潮水一般淹没了孩童,自那日起,他仿佛又长了几岁。谢君垣的开朗和无畏一去不复返,他看着母亲安静的面容,无师自通地学会了闭嘴。
母亲……
“欸,该醒了。”一个好听的声音道。谢君垣迷离睁眼。
陌生的天花板。房梁结满了蛛网,一丝亮光透过庙顶的空隙射进来,金光里满是漂浮的尘埃。
杜尾手上多了把扇子,扇骨极轻地点了下他额头。他的毛绒尾巴在轻微摇动:“给你带了早饭,吃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