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言罗敷回过神来,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地被咽了下去:“本宫想,你对柠曳似有不同。”
言罗敷想起柠曳走时,叶清姝屈膝行的一礼,没有半分敷衍,可每次对自己……
呵!叶清姝每次都是客气又疏离地唤自己一声“公主”,自己就眼巴巴地凑上前,把行礼一事早就忘到九霄云外了。
叶清姝嘴角勾出弧度,自嘲:“我惜命得很。”
惜命?
言罗敷想起她们第一次见面时,叶清姝发着低烧,脚踝上绑着枚金色的铃铛,随着叶清姝的步子叮当作响。
那铃铛是言罗敷偶然所得,算不上什么金贵玩样,却在看到叶清姝一刹那,便觉得叶清姝的脚上天生就该有个铃铛,一步一响。
叶清姝身体本就不舒服,强撑着精神,看到言罗敷手上的铃铛,好看的眉顿时拧作一团,迟迟没有伸手接过。
即使是谪仙,又怎会心甘情愿地堕入凡尘呢。
见叶清姝迟迟不动作,言罗敷也没了耐心,恰巧,楼下的喝彩声突然高亢起来,乐声也越来越快:“既然苔花姑娘不愿意,本宫也不是强求之人。”说罢把铃铛随意地丢进垫着丝绸的盒子里,铃铛“叮当”一声响,显出几分狐假虎威的味道:“去,把这铃铛系在那舞姬的脚踝上,即是本宫赏的……”言罗敷不是良善之辈:“本宫希望这铃声响彻天明。”
下人听到言罗敷的话,脸色一变,就算那舞姬侥幸活了下来,后半生也跳不得舞了,真真是无妄之灾!却还是恭顺地捧起木匣,正欲转身下楼,只见叶清姝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出声,叫他放下。
下人望向言罗敷,言罗敷展露笑颜,可笑意却不达眼底,阴森可怖,不愿意轻易放过叶清姝,待叶清姝系好铃铛后,又命人送上壶烈酒,亲自斟了杯,递到叶清姝眼前:“美人配美酒,还望苔花姑娘莫要拂了本宫的好意!”
叶清姝没有推拒,顺从地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烈酒划过喉咙,叶清姝觉着五脏六腑都好像要烧起来了,身体里郁结股热气,上也难受,下也难受。
言罗敷见叶清姝仰头吞下那杯烈酒,喉结因她仰头的动作凸显,吞咽间上下滚动,整个人透着股说不上来的性感,烈酒下肚,叶清姝的眼尾泛着妖艳的红,一双眸子里盛满水汽,平白显得无辜,就像林子里刚化形的女妖,纯洁无害,却又美得惊心动魄,只一眼就让人再难忘怀。
但言罗敷没有产生怜惜之意,她觉得叶清姝的身上带着野性,难以驯服的野性,草原上的训鹰人总是为最凶猛的鹰隼着迷,哪怕稍有不慎便会被鹰啄瞎眼睛,也在所不惜。
叶清姝是言罗敷的鹰,穷极一生也要驯服的鹰。
叶清姝脚踝上的铃铛亮得晃眼,言罗敷轻笑一声,这就是她给鹰隼加上的锁链,即使警告也是恩赐:“你叫什么?”
叶清姝会怎么回答呢?
苔花?
呵!像米粒一样的花,毫不起眼,让人提不起半分兴趣,配不上她的鹰。
又或者像那个白衣书生说的“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有志气!但世间的花草个个俗不可耐,又怎配得上她精心驯养的雄鹰呢!
言罗敷把目光重新投向叶清姝,期盼着她可以给出满意的答案。
叶清姝头痛欲裂,身体冰冷,四面八方的寒风透过缝隙吹进屋子里,不断地钻进她的身体里,与体内地热气相互抗衡,胃在不停的翻涌,叶清姝紧紧咬住下唇,隐约间尝出几点血腥味,让她找回些许理智。
叫什么?叶清姝?不行!还不是暴露身份的时候。言罗敷来得太快了,比叶清姝预想的还要快得多。
体内的热气被强行驱逐,叶清姝觉得寒风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每次呼吸都带着剧痛。在这剧痛里,叶清姝渐渐找回理智,这种程度的疼痛,叶清姝早已习惯,甚至沉溺其中。
诏狱阴冷无比,每时每刻都可以听到痛苦的哭嚎声,稻草散发着经久不散的霉味,熏得人头昏眼花。桌上的茶水浑浊不堪,叶清姝嘴唇干裂,连日的牢狱生活让她狼狈不堪,手心里紧紧攥着老师托人送来的“清梦”。因着老师和梁彻的庇佑,牢中的官吏以及外面那群虎视眈眈的“豺狼”还不敢对她下手。
可老师命人送来了毒……是想让她死。
梁彻一人又可以护住她多久呢?或者是,梁彻又想护住她多久呢?
怯懦的人啊!
叶清姝疲惫地倚在发霉的稻草上,想着叶家莫须有的罪名,不禁笑出声来,在阴森的牢房里显得格外可怖。父亲通敌叛国!呵!通敌叛国啊!可为什么父亲通敌却落得个尸首分离的下场?为什么!?
叶清姝心中不忿,而今种种不过是当今圣上不需要倚仗叶氏,所以,他决心舍弃叶氏。哪怕证实叶氏通敌的证据如此可笑!如此荒谬!如此的……不堪一击!
叶清姝也明白,自己会被充为官妓,人人揉搓,永生不可脱籍。老师希望她死,死在狱中,不用去面对那些腌臜事,清清白白的死去。
可叶清姝不愿!清白?贞洁?又算个什么!只有活下去,才有替叶氏正名的机会!
可祖父说,君是君!臣是臣!乱世当亡,但她叶清姝决不可做那弑君刀!她叶清姝要为梁国流尽最后一滴血!
可为什么呢?乱世起枭雄,乱世更应该……
则明主!
叶太傅知道叶清姝心中的不忿,所以,他为叶清姝亲手打造了条锁链,名为——血脉亲情!
是夜,受刑之人的哀嚎声减弱,直至消失,紧接着,鞭子划破空气的声音也停了,狱卒低低地咒骂一声,那人或是死了,又或是还活着。诡异的寂静笼罩整个诏狱,连一丝风声也听不见。不知过了多久,叶清姝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抬头就看见牢房门口站着一个人,黑色的斗篷将那人的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出男女。
叶清姝身体发热,原本混沌的脑子显出几分清明,似是要勘破什么大秘密。随后,一个长相清秀的男人从远处走来,轻车熟路地打开牢房门,戴着黑斗篷的人看了男人一眼,抬脚踏进牢房。
一双柔软的手从黑斗篷里探出来,灵巧地解开斗篷,帽子顺势落下,月光透过狭小的窗户打在那人的脸上。叶清姝仅有瞬间的惊异,很快又恢复寻常。
那人的长相与叶清姝一模一样!
“小姐。”那人开口,声音与叶清姝也有七八分相似,足以以假乱真。
那人半蹲下来,将斗篷恭敬地为叶清姝系上,待这一切都做好过后,守在门外的男子才缓缓开口:“小姐,走吧。”
从始至终叶清姝一句话也没有说,直至与那人擦肩而过的瞬间,开口问:“你就是我妹妹?”叶清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问,但她就是问出来了。
“是。”
“你的名字。”叶清姝没有停下脚步,在心中仔细描摹着那人的眉眼。
“叶清婉,女子温婉。”叶清婉的声音没有丝毫的起伏,她决心安然地走向死亡。
……
“书婉,女子温婉。”叶清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个名字,似乎在冥冥之中就已经注定好了的。
叶清姝与叶清婉的身上留着相同的血,婉为姝死,姝为婉活。
至此,她们融为一体,再难分开。
“书婉?”言罗敷又斟了杯酒,自顾自地喝了下去:“女子温婉?你觉得你现在还配得上女子温婉吗?”言罗敷恶劣地笑出声,她很清楚,叶清姝对自己有所图谋。
可她言罗敷又怎会是任人摆布的人呢?
这个名字太柔了,镇不住凶猛的鹰。
叶清姝没有把言罗敷的嘲讽放在心上,勉强挤出个淡淡的笑,客气又疏离。
二人谁也没有再说话,沉默良久,言罗敷觉着无趣,勾了勾唇,好一个女子温婉!
“阿书。”言罗敷将那壶烈酒推向叶清姝:“喝完它,本宫让你得偿所愿。”
言罗敷知道叶清姝依旧再骗自己,训鹰嘛,依然是要慢慢来。
叶清姝觉着胃中的翻涌更甚,身子也越来越沉重。
一杯又一杯的酒入肚,叶清姝压下恶心,冰凉的液体驱散了心头的热气,叶清姝觉着身体越来越冷了,四肢冰凉,血液倒流。眼前一黑,叶清姝只听得见脚踝上的铃铛一下又一下地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是无常索命。
一口血顺着还未来得及咽下去的烈酒呕出,酒杯一松,落在地上,摔的四分五裂。
叶清姝咳得撕心裂肺,血沫为素白的衣服添上艳色,大股大股的鲜血透过指缝滴在地上,铃铛剧烈地响着,就如同催命的符咒般,猛烈地撞击着言罗敷的心间。
言罗敷大呼,门外候着的人立即进来,听见叶清姝撕心裂肺地咳嗽声,地上触目惊心地血迹,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一群蠢货!愣着干什么!快去请大夫!”言罗敷后悔这次出门没带着朱石,反而带着这群蠢货!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那人称是,连忙下去。
言罗敷隔着衣服触碰到叶清姝,才发觉叶清姝全身烫得惊人,连带着吐出来的气也是滚烫无比,大口大口的鲜血爬上言罗敷的衣裳,言罗敷也没有在意,把咳得天昏地暗的叶清姝揽在怀中,拍着叶清姝的后背。
铃铛大有响彻天明的势头,言罗敷觉着现在的叶清姝不像是个鹰,而是瓷器,轻轻一碰就会四分五裂,尸骨无存。
林子里刚化形的女妖是活不下来的,她清澈、单纯,不知道世人的险恶,一勾就走,一碰就碎。
……
“你惜命?”言罗敷打量着叶清姝,她记着这人不是在生病就是在生病的路上,指不定哪天一个没看住就死了,难养得紧。要是这人惜命,那天底下就没有寻死的人了。
“对。”叶清姝毫不见外地坐了下来,言罗敷把茶水推向叶清姝,这是她特地命人泡得,养肺:“公主殿下,我还年轻,我不想死。”语气轻佻,带着调笑的意味。
这话倒也出自真心,叶清姝是真的想要活下来,毕竟,她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完成了。
言罗敷熟练地替叶清姝添茶,又把几盘新做的点心往叶清姝面前推:“尝尝,这都是宫里送来的。”说罢,言罗敷率先捻起一块,放在嘴中,太甜了,不过应该是叶清姝喜欢的。
叶清姝极嗜甜,这也是言罗敷几经观察才得出来的结论。
叶清姝没动,只是轻抿口茶水,茶水入口微苦,可细细回味却又能品出甜来,茶是好茶,人却不安好心。
“公主也看到了,我的手伤了,弹不了琴。”叶清姝抬起包扎好的手,声音很软,却又像带着勾子,听起来就像撒娇一样:“怕是不能让公主尽兴了。”
“阿书。”言罗敷叹了口气:“你究竟想要从我的身上得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