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又对着铜镜梳头了。

    自那位张先生走后，她总在寅时三刻起身，拆了发髻慢慢篦。镜台上散着梧桐叶制的香饼子，混着枪油味——她当我不晓得，妆奁最底层压着把勃朗宁，擦枪布还是我上月补的。

    今早收拾书案，从《女诫》里抖出半张琴谱，角上染着蓝墨水的「等」字。我识不得几个字，可那墨渍的形状，和七年前张先生翻墙那日，小姐旗袍上溅的血迹一模一样。

    他们都说小姐疯魔了，把嫁妆银子换成满屋梧桐木。只有我知道，那些木料里藏着东西——前日抬进后院的明代琴材，半夜会发出电报机的滴答声。我假装浇花偷看过，琴板夹层里塞的不是丝弦，是沾着洋墨水的地图。

    昨儿警署的人又来盘问，我端茶时故意打湿他们的记事簿。小姐在帘后弹《凤求凰》，可弦音比往日急，像要把谁的心肝呕出来。领头的警官忽地按住太阳穴，说头疼得紧——他定没瞧见小姐腕间的翡翠镯子，此刻正随琴音发烫。

    夜里替她更衣，发现中衣领口缝着张烧焦的照片。三个青年站在未名湖边，中间那人长衫下摆缺了角，正是民国十四年小姐叫我补过的那件。原来她留着这残片，当护心镜似的贴在胸口。

    最揪心是上月拾掇箱笼，从樟木箱底翻出件未绣完的嫁衣。襟前该绣鸳鸯的地方，密密麻麻全是梧桐叶脉。金线绣到第七片叶尖就断了，针脚乱得像雨打过的蛛网。

    今早买菜路过颐和路，第七株梧桐新添了道刀痕。我拿帕子去拭，树皮里竟渗出血丝般的汁液。卖花阿婆说，这树通灵性，替人守着说不出口的话。

    回府时小姐在试新调的香，龙脑混着硝石味呛得人落泪。她让我把香灰撒在后院新栽的梧桐下，我瞧见土里露出半截怀表链——是张先生当年抵押的那块，链子断处还缠着小姐的头发。

    今夜守岁，小姐又对着铜镜出神。我添炭时偷瞥一眼，镜面呵气处写着「等」字，和她枕下的琴谱如出一辙。她忽然说：「阿碧，若我哪天不在了，你把铜镜埋在那株树下。」

    我不敢应，只把汤婆子塞进她冰凉的手。镜里镜外两个小姐，一个鬓角染霜，一个还是民国十四年捡梧桐花的模样。

    （注：1949年柳宅易主，阿碧将铜镜埋于第七株梧桐下，1993年镜背锈迹显影出摩斯密码「谢」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