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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条红领巾

    什么嘛,就是一本普普通通的语文课本嘛!还真以为是《舒克和贝塔》呢,不禁又瞪周安一眼,只见他已经跟着老师节奏开始读课文了。

    好吧。也许大概可能还真是错怪他了。

    村小第一天的课堂,就这样在一场小小的风波中开始了。

    “铛,铛,铛……”飘扬的铃声传来,敏锐的我发现,这里的上课铃声和下课铃声好像不太一样。当然了,不过不管怎样,都没有我们学校的电铃好听。

    “书还你,谢谢。”

    “不用谢。”他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桌上的和给我的这本语文书平整地放进书包,然后换出了两本数学书。

    我惊呆了:“你是机器猫吗?”那时候,机器猫动画刚刚在国内播出,那是一只有着神奇口袋的猫咪机器人,从口袋里面可以取出各种你想要的东西,实现你的小小梦想。

    “机器猫?不啊,我是周安啊,明明昨天人家跟你说了的。”他一脸茫然解释道。

    “废话,我当然知道你是周安,算了,我就问你,你咋什么书都有两本?”

    “哦,一本是我的,一本是我姐的,我都是拿她的书用的。”

    “那你为什么每样书都带两本?”

    “我……”话说一半,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手里动作却没有停,他把那本新的数学书递过来,“呶,你先用着。”

    接过书,对这个男生不免产生了兴趣,“嗯……你人还怪好咧。”翻着他递过来的书,除了报纸封皮上写着“周安”外,再无其他字样或划痕。

    “等等,我有点搞不懂,为啥你自己的书是新的?”

    “他呀,就是个奇怪的家伙,放着自己的新书不用,都是用他姐的旧书。哎呦,周安,你居然舍得把你的新书拿来用了?”在小宝的咋咋呼呼中,他嘿嘿一笑对我解释道:

    “嗯,我姐也在这个学校,上6年级。”

    “喔……”尽管,还是感到有些奇怪,哪有人不喜欢用新书的啊!

    直到多年以后,我才发现,他是特别喜欢用旧东西的人,总是把好的东西留着。如果买一袋橘子,他会从坏的开始吃。

    再过几年我又发现,原来他不仅是喜欢旧的物件,更喜欢旧时的人……

    次日一早,情况再出:

    难得今天早起,哼着“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着炸药包?我去炸学校,校长不知道,一拉线我就跑,轰隆一声学校没有liao~”

    蹦蹦跳跳地来到校门口,却被两个执勤生堵在门口了。

    完了,昨天我还特地向老师解释了,我在原来学校就是第一批少先队员,想谋个“活动委员”之类的当当,结果不仅委 员没当上,还被老师强调:学校规定,除了一二年级还没入队的以外,所有人以后必须戴红领巾。

    尴尬地杵在门外,进退两难。使劲给门卫大爷使着眼色——小宝早就给我介绍了这个和蔼可亲的爷爷,可是此时的他也是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顺着他的眼神,我看到了站在后面的一个二道杠。不看不要紧,那个二道岗不就是周安嘛!这下有救了!

    “喂,周安,啤啤——看这,这里,是我啊!”

    “哦,田雪,早。”

    早你个大头鬼啦!你没看见本大小姐被堵在这了嘛?谁专门大清早在校门外离你那么远跟你打招呼啊!没点眼力劲!

    “周大队长,让我进去呗。”人嘛,肯定喜欢好听的,给他这个中队长戴了个大队长的高帽。

    “咋了?你腿受伤了?”

    “你才腿受伤了呢,我不是那啥,那啥,忘带那啥了嘛!”说罢,眼睛扫了他的胸前。察觉到我的视线,他低了低头——

    “哦?你为什么不带红领巾?”周安丝抬起了头,毫不顾情面。

    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直白,脸皮再厚,当着这么多人,先是被执勤生拦住,再是被大爷拒绝,现在居然连周安都一副冷漠样子。还是9岁小女生的我,一急之下,泪珠已然开始打转。死周安,周扒皮,没人性,再也不要跟你玩了。气急跺脚,扭头就走。

    “哎,田雪!你去哪,快上课了!”

    我头也不回地往校门右边草丛走去,尽管那不是家的方向。

    只是想着以最快的速度先离开大门这是非之地,不想被来往同学指点。

    “哎,田雪,田雪……”

    感觉到周安从后面追来的脚步。

    哼,就知道你会来追我。

    然而,我想多了。

    他只追到大门口以内,就没再出来。也对,想来擅离职守不是他的风格。我在门右侧,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一时间看着稀稀拉拉入校的人群,不由得也有些自恼,说到底还是怪自己忘戴红领巾了。回头看去,他们为什么都能记得呢!肯定都是妈妈帮忙记着的!想起我那一样心大的老妈,早上给我做饭都能起晚,我也只得囫囵对付吃了几口就抓起书包出门了。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紧促的预备铃响,门口流连的几人也开始快走几步。

    我盯向传达室和其他执勤人员,想着能不能跟最后这几个同学一起混进去,尤其是他们个人不高,想来是一二年级的,而我个头也没比她们高出多少,只要没人认出我是三年级的就好,嗯,有机会!

    正想着往前蹭,只见刚刚在校门口停住的周安,突然一个箭步冲了出来,从衣兜里迅速掏出来一个红领巾,递到我眼前,“快戴上,别让人看见。”

    我眼前一亮,但是嘴上却不示弱:“什么嘛,你哪来的红领巾?”

    “我多带的一个啊!怕有的同学忘了。呶,我洗干净的。”

    “谁说我忘了,我是今天换校服了,红领巾放昨天衣服兜了。”

    “好了,快戴上,马上就打正式上课铃了。”

    “我不,那你刚才为什么不给我?让我丢这么大人?”

    “没打预备铃,我不能出来啊!老师要求我必须站岗到预备铃响的。”

    好吧,算你有理……我一把接过红领巾,解放了他一直伸在半空的手,却并未正式戴上,只是挂在脖子上,把后面塞到衣领下,前面交叉搭了一下,为防止耷拉,还把一个角塞到两个扣子中间,另外一个角耷拉着。

    “你系起来啊!”

    他似乎有强迫症。

    “我……”

    “快,快来不及了。”

    “我……”

    “你?”

    “我……不会系!”

    讨厌,非要逼我!我转学前才刚刚升为少先队员,根本还不会系嘛!握紧双拳,双臂向下伸直,闭上眼睛喊到。

    仿佛周遭陷入了一瞬的静谧,最后几位压着预备铃、脚步略显慌乱的学生匆匆冲进了校门,带着一丝好奇,不约而同地回头看向我们。

    刚才那种想要钻进地缝里的感觉又出现了……索性闭着眼睛,想着他们赶紧进去吧进去吧进去吧,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周安这家伙,明明连续两天都出现在最该出现的时刻,借书给我,借红领巾给我。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两次的临危解难,让我在这样一个陌生的环境中已然对他产生了好感与依赖。

    但是,他更无法知道的是,两次都差点让我难堪好不好!

    感到胸前悉悉索索,连忙挣开双眼。

    “喂,周安——你干嘛?”

    “快,马上打铃了。”

    言语间,修长的手指在我胸前上下轻舞,宛如在拨弄琴弦。就在我眼睛一闭一睁之间,红领巾的结已完美呈现,而同时,一个细腻而温柔的结,似乎也在我的心间悄然系紧。

    我还没来得及多想,就被他拉起,向校内奔了过去。

    “哎,你等等”。尽管今天穿了丑丑的校服,但我特地选了一双带蝴蝶结的黑色玛丽珍公主鞋,不适合跑步的喂!

    真没想到这个瘦怏怏的家伙在对“晚一秒就迟到”的敬畏中,能跑得那么快,不知道那见死不救的门卫大爷能不能看到我送给他的加速版的白眼。

    “铛铛,铛铛,铛铛”,正式上课铃声按时响起。

    课堂上,我机械地遵循着老师的指令翻着书本,心思却完全没有在书本上,忍不住拿起铅笔,在一张纸条上细细勾勒:“说真的,那条红领巾,是不是专门为我而准备的?”

    我特意将纸条撕得宽宽的,盘算着接下来的对话可能会如何展开,想象着纸条往来间传递的微妙情感。在老学校的二年级时,我们就流行写纸条了,那时候我们学会的字很少,很多字都是用符号甚至拼音代替,当然特殊符号也是一种“加密”,可以杜绝他人窥视。

    当老师捧着书本缓缓迈向教室后方时,我瞅准时机,迅速而隐秘地将纸条推到了同桌周安面前。

    然而,周安只是撇了一眼,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清我写的内容,但他的眼神中并未流露出我所期待的回应,视线如点水般盯了一下后,便随即回到他自己的课本上,跟随着老师与全班同学齐声朗读课文,仿佛那纸条从未出现过一般。

    得,白瞎了一张纸——

    和我的小心思。

    见他这副模样,我轻轻抽回纸条,小心翼翼撕下来顶部写字的那一小条,把剩余的大半张夹在课本中,留着下次再用。然后又用橡皮擦掉那一小条上面的字,重又写了一句: 谢谢你啊!(* ̄︶ ̄)

    再次,将纸条悠悠推到他面前。这次他的目光略作停留,随后嘴角微微翘了起来,那抹似笑非笑,被我捕捉到了。

    见状,我立刻再次抽回纸条,迅速在“谢谢你啊”后面又加了三个字——周扒皮!随即又一次送过三八线。

    动了动了,扑克脸不光动了动嘴角,连眼角都开始抽搐。

    “嗤——”我不小心笑出来声。

    刚领读着走到教师中央的老师闻声转身,“田雪?”

    “到!”我捧着书本站了起来。略显忐忑,甚至都没敢用手去接从书中调皮划出的那张纸条。它似乎带着几分戏谑,在那一刻切入我的思绪边缘。

    “等大家一起读完后,你带大家读一遍。”语老师的语气倒是出乎意料的平和。

    “是!”我恭敬地回答。

    坐下后,将刚刚滑落的纸条,连带着周安桌前的那一张,一起丢进了抽屉深处,仿佛是在封存一段插曲。

    ——“嗯,看来村小着实有些令我喜爱之处”。润物无声的语文老师,还有右手边那位面容恢复严肃、一本正经读着书的扑克脸,还有左手边总是一副乐呵呵模样的宋小宝。

    这一刻起,我似乎开始喜欢这份简单而纯粹的校园时光,以及那些在我生命中注定将留下独特印记的人和事。

    当然了,随着我在这里的时间越来越长,我也了解到,小宝他们忘记戴红领巾时,总是站在大门外就跟路过的认识或不认识的同学商量好,让他们进去后,从大门不远处的铁栅栏围墙递过来一条红领巾,进门后,再还给对方。再到后来,甚至铁栅栏还被某个高年级的无名英雄踹断,瘦小的我们都可以从这里无伤钻进校园,这些都是后话了。

    还有一个不得不提的后话是:后来在爸爸跟村里叔叔喝酒时,我才无意中听到,老师之所以把我分到跟周安坐一起,是爸爸“使了力气”的。看来他并不是喝了“旺仔牛奶”,倒也是,似乎那时候旺仔牛奶还没上市吧?如果上市了,他高低得整两盅。据说,爸爸跟老师的原话是“跟你们班里第一名的孩子坐一起就行,男生女生都无所谓”。

    就这样,周安成了被田爸爸选中的人,嗯,没错,“田选之子”。

    啰啰嗦嗦、婆婆妈妈的田选之子。

    “田雪,下午有写字课,我没有多余的描红本,等会大课间我帮你找老师去要一本,下午你别忘带了。”

    难得他一次性连续说了这么多字,他平时很害羞,不爱说话,但似乎这又是我的错觉。因为他爱害羞倒是真的,不爱说话倒也是真的,但总感觉一旦被我逗起来开了话茬,就有些没完没了,尤其是常常陷入奇怪的解释与自证中,真是个充满矛盾的家伙。那时的我还没有学习牛顿第一定律,不然我一定可以解释得更加清楚——

    对他原本平淡无奇的生活来说,我就是那个在他一成不变难有起伏的生命中推动他的一股外力,改变了他一生的运动轨迹。

    但他之于我,又何尝不是呢。

    ……

    “知道了,你刚才都说过一遍了,婆婆妈妈。”

    “婆婆妈妈是谁?”

    “你……算了。”尽管还没认识几天,我就已经想给他起外号叫“周妈妈了”。

    90年代的小学3年级村小,正式课堂都是40分钟,但在每天一早正式铃响后,有一个集体早读,另外还有一个特殊之处就是午后第一堂25分钟的写字课了。小宝说,只有一二三年级才有,等到四年级就不需要了,中午这25分钟就换成了自习课还是什么课来着。

    下午的写字课上,兼任写字老师的班主任张老师布置了让我们自己描红的任务后就离开了班级,听同学意思是她还要去隔壁班巡查。

    “讨厌……”也不知道是讨厌南方奇怪的课程安排,还是单纯地讨厌写字。当然了,讨厌写字也是肯定的,因为我觉得写字规矩太多,什么“眼离本子一尺、胸离课桌一拳、手离笔尖一寸。”什么嘛?一尺有多少?我看我的三角尺就比周安的直尺短,那是听我的“尺”还是听他的“尺”啊!一拳,我的一拳比他的还小呢!哦不对,周安一副瘦弱摸样,感觉个头最多跟我差不多,干干巴巴,我一拳就能把他放倒。呸呸呸,什么一拳,不是这个一拳啦!我心里天马行空嘴巴嘟嘟囔囔,但还是乖乖地开始描红,毕竟如果完成不了,就显得我比这些同学还笨,那可就更加讨厌了!

    胡思乱想间,感觉周围气息的异样,抬头向右望去,原来是周安在盯着我的手。“干嘛,盯我手干嘛?小心我小拳拳打你哦。”嘴上硬气着,心里却突突地,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感觉,会不会他猜到我刚刚想一拳把他放倒的想法了吧?讨厌,什么嘛!果然村小从课程到学生都不正常!

    “你这样握笔不对。”

    “什么?”

    “你这样握笔不对。”

    “周安,你给我说清楚,说谁不对呢!”

    感受到他语气,我倒是来气了,这家伙昨天还老实巴交、扭扭捏捏的样子,今天竟敢说我?我不退反进,不由前倾,向他步步紧逼,似乎这样显示出我更加有理,眼见鼻子就要压到他的鼻子。

    “额,不不,我是说,觉得你鼻子离我太近了,额,不,手,你的手!你的手离你的笔尖,太近了!”。

    他下意识地要站起来,但是没有意识到坐着的人,在起身的一瞬间身体会有所前倾,同一时刻,我感觉鼻尖凉凉,竟然是他的鼻尖触碰到了我的鼻尖!我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他,时间似乎静止了一秒,不,10秒。他脸颊泛起红晕,慌忙间重又向后坐下。察觉到气氛的尴尬,我只得清了清嗓子,嗓门更大一分:“我乐意这么写,关你什么事。”

    “没没,不关我事,但就是这样写字不好看……”他竟然还在一本正经解释!我要你解释!

    “你还敢说我写字不好看!”我终于忍不住要试试是不是能一拳打爆他了,对,就打爆他鼻子,让它比我的还翘!

    “都吵什么呢!”只见一个身影出现在教师前门,宽大的身材遮住了整个窄窄的教室门。小火山哑然失威,我不认识她,但那相目看起来很不好惹的样子,比我们可亲的班主任差远了。

    左边快嘴的小宝低头凑过来:“小心点,这是年级组长,周老师,可轴了,最喜欢到处转悠,我们都叫她周扒皮”。

    我耸了耸肩,呵呵,又是姓周的!刚来到这破地方,一下子就遇到两个让我不喜欢的家伙。不会他们俩是一家人吧?难道是周安妈妈?我突然瞪大了眼睛,看了看周安,不会不会,这体型也不像啊!性格更是不像。

    “都别瞎看了,各人写各人的字!整个楼道上都是你们班的声音!”

    语罢,班级里终于完全安静下来,似乎每个人都很怕她,我想,若干年后流行的那首“最怕空气突然安静”的词作者,一定是从小时候打打闹闹自习课中突然自后窗出现班主任的地中海时获得的灵感。

    不管怎样,终于安静了,写就写吧。谁让咱是学生呢。

    再次瞄了眼周安,他似乎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已经开始工整地写字。我们每个人在嘈杂的生活中,都像是海中行舟,刚才那一段波浪,使我们的小舟都摇摆不停。而他,却像是海边礁石,或是海中绿洲,不随波逐流,而是纹丝不动。额,说啥呢,又是舟,又是洲的,怎么满脑子净是这个字了。呸。

    几天后的清晨,刚进学校大门,“铛铛铛铛,铛铛铛铛”的预备铃声就响起,把松松垮垮背着的书包袋子勒紧了些,踩着铃声冲进教室,刚一进门就把书包抛到桌上,“呲溜”一下从门口滑到座位旁,“呼”地吐了口气坐了下来,一气呵成 。

    “漂亮!”心中给自己点个赞。而周安则默默帮我把书包从他那半拉推到我自己的半桌上。

    “田雪,你的。”

    以为他是在说我的书包,结果他从书包里掏出几本书,递给了我。

    “这什么?”

    “书啊,你的。”

    “哦?”

    “名字我没有帮你写,得你自己写。”

    “什么嘛,说半天还是没说为啥是我的书。”

    “那天我找张老师帮你订的,你不是没有苏教版的书嘛!”

    摸着手里的几本书,上面用一本去年的挂历纸包上了书皮,还特意把景色图案正好放在了封面上,其中语文书的书皮封面是黄果树瀑布,更是深得我心。生在北方,从未见过瀑布、更未见过大海,但我想,我一定会去的!

    “张老师这么好,还帮我们包书皮?”摸索着树皮上的瀑布,我好奇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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