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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眠人

    观众像潮水一般涌向台口。甚至有一些爷叔都要冲上台去。程梅生还在恍惚中,耳边还是台后兰峰班的伴唱:“日月无光坟茔开,英台跳入地中心。狂风过去天重开。只见蝴蝶一对在中心。”

    她下意识地推开暗门,言英蹿了进来,直直和她撞在一起。两双泪眼看在一处。言英瞪大了眼睛,眉毛先竖起来,刚想说程梅生要想学戏可以找自己师傅,不要没有骨气的偷戏。但见程梅生怯生生的样子,又忍不住憋回去了。和这种没骨气的人说了,也是白说!

    程梅生看言英想说什么,却又像是不屑和自己说话的样子。她刚想开口,却被言英砸了一记眼刀。言英见程梅生要开口解释,心里更是恼怒。女戏子讨生活本就不易,若是没有底线,这样堕落下去,人生难道还有指望么。解释,解释能让人就不堕落了么?程梅生想要搭讪结识的心,就这样被压了下去。或许大戏班的人,看不上自己吧。

    她将台下的暗门拉开了,让言英从台下往后台走。言英没有再看她一眼。

    兰峰班的学徒绕着言英围成了一面墙,拨开人群,将言英强行送回了休息室。言英一进门,整个人就几乎要倒下来。早早等在门后的季兰峰将她撑住了,轻轻扶着坐到椅子上:“早就和你说了,别这么演。要留着劲儿。”言英却笑起来,这一笑露出两个小酒窝。一时间,房子里原先的寒气都没了,冰雪消融了一般。

    “恩娘,我想这么演嘛。”她仍由季兰峰将她的行头褪下,眼睛亮晶晶的。季兰峰见她这么一撒娇,也实在拿自己这个徒弟没办法,只得用手指往她头上一点:“身体迟早给你唱坏。”另一双微凉的手抚上她的头顶,将珠冠轻轻脱了下来。言英倒着脑袋一看,猛地坐起来。梁怡芳摘掉了长辫子假发,露出一头利落的短发。

    她换回了一身白西装,正笑盈盈看着言英。

    “阿芳姐!”言英一下蹦起来,“姆妈让你来看我介?”梁怡芳将珠冠放在化妆台上,笑着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叠用布包得严严实实的法币,轻轻放在言英手里:“小湘恩姐叫我带给你的,我和阿芬又添了点。”她说完又凑近了言英,用手将她的脸捧住了:“怎么又瘦了。”

    梁怡芳那双狭长的眼睛猛然逼近,饶是言英都忍不住红了脸。她皱了皱鼻头,从梁怡芳的手里挣脱出来:“没瘦!”季兰峰用铜盆端了一盆干净的热水过来,将毛巾投湿了,给言英卸妆。她一面卸妆一面无奈地摇头:“瞧你这脸红的哟,粉底都遮不住了。”

    “你恩娘也是红透上海滩的坤生呐,”季兰峰将自己的脸庞搁在言英旁边,对着镜子照,“怎么就不见你脸红。”镜子里是一张尖而锐的面孔,一双惹人的桃花眼,正戏谑地端详着言英。“恩娘你和阿芳姐不一样,”言英一下躲到了季兰峰后面,“你是潇洒风流,阿芳姐是丰神俊朗。”

    梁怡芳从衣架上取过一件大衣给言英披上了:“说说正事吧,你再这么一个人唱下去,没个帮忙的人,会累出问题的。”她反身坐到另一张椅子上,翘起脚来,锃亮的皮鞋尖几乎能反光。她倾过去看着言英的眼睛:“那些可都是你们这一辈不错的坤生,就没一个看得上的?”

    言英用热毛巾捂着脸,摇了摇头,她偷偷露出一只眼睛。“她们都接不住我的戏。”她看着梁怡芳:“我总觉得梁山伯不是那样的。”梁怡芳笑起来:“你可不能总看着你阿芬姐的‘梁山伯’呀。”季兰峰赞成的点了点头,坐在了言英空出来的半张椅子上,她揽住言英的肩膀:“对,要么和恩娘一样,做个万金油,和谁都能搭。”

    神色沉下来,言英将毛巾放下了,轻轻摇了摇头。季兰峰见了,忍不住叹了口气。她转过身指了梁怡芳一指头,轻声说:“就是和你学的这么倔。”梁怡芳却一耸肩膀,她平视着言英,去抓言英的眼睛:“你心里有人选吗?”言英刚想摇头,心里却猛然蹦出一双潮湿的眼睛。

    她可以。

    但刹那间言英心底的鬼火又冒上来。她皱起眉头,冲季兰峰和梁怡芳说:“羊二真是太不像话了!派人藏在道具底下偷我的戏!”季兰峰和梁怡芳对视一眼,笑起来。言英却不服气:“女戏子唱戏本来就是下九流,再不争口气,倒怎么叫人瞧得起!”梁怡芳站起来,从后面抚住言英的肩头:“我也偷过戏啊……”

    言英一下不说话了。梁怡芳轻轻一握言英的肩膀:“英郎,不是谁都有恩娘护着的。”说完梁怡芳从衣架上拿下一顶白色爵士帽。季兰峰看了她一眼:“这是要干什么去?”梁怡芳头也不回,只将手里帽子一扬:“帮英郎吸引火力去,你们早点回家睡觉。”

    直到月亮上了中天,老茶戏院因梁怡芳现身而起的轰动才消下去。虽然已经十一点半,可同乐大道的灯还没熄,金色的灯光里,依旧人来人往,甚至还有好几台轻易不可一见的美国福特、雪佛兰牌小轿车。里弄里也全是小商贩们的吆喝,虾肉馄饨五香豆、芝麻油饼萝卜干。

    程梅生拿着从羊二那里支取的两百文钱,走街串巷买了几大袋吃的。全是浙东口味,茴香豆、炒白果、油炸臭豆腐干、甘草酸梅、为了戏班人的嗓子,还买了一大袋梨膏糖。戏班通常下了戏有夜宵,一般是酱油兑热水的“玻璃汤”和石子掺米做的饭。好的时候会有些咸菜酱菜。但永隆什么都没有。

    等她猫着腰回去的时候,灯已经熄灭了。她将吃的用外衣包着,系在脖子上,轻轻一蹬就上了排水管。羊二和班主睡在三楼,女戏子们都在二楼的舞台上打地铺睡,为了防止她们跑脱,师傅们睡在一楼。水管比竹柱子好爬,程梅生撇了撇嘴,从外面打开窗户,翻身轻轻落在后台。

    十六铺码头轮船的汽笛声刚好传来,将一切都遮掩住。程梅生摸黑出了后台,到了宝珠铺子边。宝珠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将地铺让出一半:“你没带被子吧,咱俩拼铺。”程梅生一把将热乎乎的臭豆干塞到宝珠鼻子底下,宝珠无声地将眼睛瞪了出来,霎那间清醒了。她几乎眼含热泪地看着程梅生:“我还以为你买被子去了。”

    程梅生嘿嘿了一声:“哪舍得买。过两天等估衣摊子来了,我去捡一床。”【注释1:估衣摊子,就是二手衣服铺子。是底层人民买卖衣服的地方。但衣服极破旧,甚至来路不正。】宝珠听了,将被子拉起来罩在程梅生身上。程梅生身上的冷气激得她一个哆嗦,宝珠却没有退。她从袋子里挑出一块油豆腐干,又把袋子传给了隔壁铺的。宝珠低声说:“梅梅给的。”一双双眼睛在黑暗中亮起来。

    等所有东西都传完了,程梅生拿着几块梨膏糖。她低声问宝珠:“小红呢?”宝珠摇摇头:“今天唱完戏小红就没出来。”她突然像个小大人似的叹了一口气:“羊二这是要用小红来给你小鞋穿。”程梅生愣了一下,没想到宝珠心里什么都明白。见程梅生没说话,宝珠往楼下一指:“头肩也在三楼,小红在窗户边上,你去吧。”

    程梅生将糖藏到怀里,脱了鞋,赤脚上了三楼。三楼主卧室的灯没有熄,程梅生压低了腰身,猫儿似的,一溜烟蹭到窗户边。说实话她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小红。毕竟虽然不是她的本意,她还是顶了“梁山伯”,哪怕是个坟堆里的梁山伯。但小红唱得真的很好!

    挠挠脑袋,程梅生悄无声息地走到地铺旁。小红朝里睡着,背脊单薄得就像一根柳条。她把被子拉上去,蒙住了头,肩膀一抽一抽的——她不想让程梅生看见自己在哭。程梅生本想借着糖和小红解释两句,但这样一来也解释不成了。抿了抿嘴,程梅生把糖轻轻放在铺子的一角,重新猫下腰就要回二楼。

    就在这个时候,三楼主卧突然发出了一声脆响。是瓷器被打碎的声音。羊二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愤怒之余,竟然还带着哭腔:“你这个老东西!就是看不上我!”杨老班主没有回答他,随之传出的事一阵猛烈的咳嗽声。半响后,杨老班主叹了口气,“刚刚你在后台收程梅生做得很好,我以为你终于开窍了。”

    羊二冷哼一声,“开窍!?随便捡个破小鬼就当宝贝似的。还要把戏本子传给小红和她!”杨老班主顿了顿,声音更缓下来,“孩子,爹活不了多久了。永隆班得有台柱子啊。我当时说言英能红,言英红了。我看小红和程梅生也能红……”羊二没让他父亲把话说完,就一声脆响,似是一个巴掌甩了过去,“你从来都瞧不上我……觉得老天爷没赏我饭吃!”最后一句话,几乎吼得破了音。

    “我不认!报纸上都说我是乾旦神童!”羊二低低细细地吼出一声,似乎要哭了,“是谁毁了我的嗓子!是谁!?”杨老班主受了这一巴掌,也并没有动作,只是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杨老班主很苍老的开了口:“爹对不起你,爹不该逼你,害得你……”羊二逼过去,却跪倒在杨老班主面前,“你说啊,你倒是说啊,逼得我什么!?”

    杨老班主没说话,再次沉默下去。

    “这时候又要脸了,”他笑起来:“真是个好老子啊,逼得亲儿子去吃大烟!”

    “人人都说吃大烟有奇效,”羊二的声音抖起来,“可我的嗓子就是倒了!倒了!”他几乎是痉挛着吼出这一句话:“我不原谅,我绝不原谅!”程梅生听了前面这一段本想赶快离开,但后面戏本子一出来,让她忍不住多听了一耳朵。可听到最后却让程梅生的心彻底凉了下来。

    羊二哽咽地,从喉咙里瘆出一句话:“只要有我在一天,她俩休想成角儿。”

    凌晨两点的上海,公共租界成片的灯火仍不肯熄灭,好像要用这灯火串成梯子,登到天上摘月亮似的。上海不缺不眠人,可这不眠的人原因,却人人不一样。同乐大道终于安静下来,背巷里的灯彩铺黑漆漆的,外面挂的幡子和纸花看着有些瘆人。

    灯彩铺的阁楼上,一扇破窗子扣得紧紧的。窗子里还用厚厚的帘子封住,帘子用两块腌菜石给压住了。屋顶上倒吊着一连串东西,乍看过去,好像一片幽秘的森林。近看是一片梅干菜、干辣椒、几只干瘪枯瘦的酱鸭、咸肉,还有几样常见的药材。就在这一串东西中间,孤零零吊着个灯泡。

    这灯泡四周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黑布的围子,将光紧紧束成一柱,烤在一个年轻人头上。这年轻人刘海很长,微微卷曲,遮住了眼睛,鼻子上架着一副断了腿的眼镜——正是周凡。他面前摆着一个收音机,收音机的后背被打开了,接着几股电线。一条连着耳机,一条连着电报电键。

    周凡左手虚放在电键上,紧紧盯着自己右手上的机械手表。他右手上轻轻夹着一张极薄的竹纸。当手表秒针走过两点的时候,他果决地按下了第一个电码。哒滴哒滴,哒哒哒滴,哒滴哒滴,哒哒哒滴——在打出准备发报的一串CQ信号之后,周凡灵巧地翻转竹纸,用两根修长的手指夹住。

    他轻轻扫一眼竹纸上的内容,左手迅速而利落地敲出一串又一串电码。等到这一张纸上的内容发完,周凡从红色毛衣里掏出一盒火柴,将竹纸点燃,用手翻转压灭在烟灰缸里,这才松了一口气。虽然是冬天,他额角的发已经微微湿了,他将手拢起,放在嘴边哈气。冬天发报就是这样,脑子要炸了,手却冻得发僵。

    这时候,楼顶的破木门轻轻打开了,一个北方妇人挤了进来。她端来一碗浅浅的馄饨和一壶热水,弯着腰走过一串梅干菜的帘幕。“小罗,”她抬眼低低唤道,一看竟然是早上骂周凡“垃圾”的北方嫂子!周凡见她来了,低声叫了声“阿里嫂”,刚要起身就被按了下去。

    背过身,周凡将馄饨端离发报机。他没着急吃,反而用馄饨捂着手。他看着阿里嫂:“我想去红队的申请又被组织驳回了。”【注释1:红队即打狗队,是中央特科在上海秘密战线的行动队,负责锄奸。1934年全队遭受重大打击。】阿里嫂却不着急回答,她沉默地将勺子放在周凡手中:“小罗,红队重创已经是组织的损失,我们再经不起失去同志了。”

    周凡眼里的光急剧地缩在一起,成为某种焦灼而暴烈的东西,好像有什么就要崩裂地,嘶吼而出。可周凡眨眨眼,那些光就消失了。他用手紧紧扣住碗口。勺子和碗沿碰撞在一起,发出长长地嘶鸣。“可我这样又有什么意义?”周凡开口,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在絮絮地请教,“死了,其他人都死了。”

    “我每天生活的是什么世界呢?”他平静地看着阿里嫂子,“电报里的中国缺肢少命,眼前的中国人,全是披着人皮的鬼,就这样一寸寸烂在上海这个摩都里。”【注释2:摩都,即摩登都市(现代都市),英文Modern Metropolis的意译。】周凡说到这,似乎觉得话已经说尽了,而馄饨也已经凉了。

    他舀了一勺咽进肚里,却并不觉得凉。因为五脏六腑早已寒透了。周凡温和地看着阿里嫂:“我刚开始害怕自己会陷在这个上海,”他微微笑起来,“现在却知道自己注定会腐坏在这里,最终发出恶臭的。”

    阿里嫂静静听他讲完,伸手拿起保温壶,倒出水来,将馄饨给冲热了。她只盯着周凡说了一句:“你是哥大的高材生,理论比我深刻。我只说一句,你连我都打不过,多想点实际的工作。”馄顿的热气升腾起来,却掩不住阿里嫂的眼睛,“我的国没了,你的还在。”

    周凡听了这句沉默下去。他不再说话,一口气将馄饨全喝了。将空碗放下,周凡从收音机上的笔筒里抽出几根削尖的铅笔,卷曲的刘海再次将他的眉目掩住了。他戴上耳机,将头埋下去,手下抄出一连串的莫斯电码。随着电码的延长,周凡的脸色一点点苍白下去,额角的冷汗几乎像是屋外的冰棱。

    等电码抄到最后,周凡几乎不看对应的密码本就将电码翻译了一出来。等一张电讯完整地呈现在周凡眼前,他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阿里嫂见他脸色不对,忙将一本学生字典拿过来,一个字一个字的核实着电码译文。看到最后,阿里嫂的脸色也铁青起来。

    “昨日,日寇以伪满洲兵力作为幌子,由伪满洲察哈尔省袭扰热河。第二十九军将伪军缴械。日寇恐对我华北有进一步图谋。”周凡揉了揉眉心,“只要换译本,我都能第一时间背诵,不会有错。”他看向阿里嫂,“请阿里嫂将消息递给工厂,民众不能被国民党蒙在鼓里。”

    阿里嫂站起身就要走,这时门口却传来一阵轻轻地叩门声。周凡和阿里嫂对视一眼,一人将耳机,电键与收音机拆开,塞到腌菜坛子下面,用梅干菜盖好。一人将手摸上了腰后的驳壳枪。

    周凡把灯罩从灯泡上取下来,连着灯泡放到另一个毯子里去。他给阿里嫂一个眼神,两人分别各自往门口和窗边去了。周凡轻轻将腌菜石挪下来,顺着窗帘的缝,将窗户掀开一个缝。

    只见门口站着两个小姑娘。一个胖嘟嘟的看着很喜庆,一个扎着两个炸呼呼地羊角辫,显得很精神。两人都穿着打满补丁看不出原色的姊妹装——正是宝珠和程梅生。周凡的视线落在程梅生被冻得通红的鼻头,和鼻息散出的一丝丝热气上。

    他嘴角微微弯了弯,看来,这个小知己考中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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