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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山伯

    周凡见楼下是程梅生和宝珠,轻轻冲守在阁楼门口的阿里嫂比了个手势。阿里嫂走到二楼,打开临街的窗户一看,笑起来。她将驳壳枪藏到窗台下的花盆底,下到一楼,到了盥洗架前。她将毛巾沾湿了,边擦脸边往门口去。

    门一开,程梅生见到的,就是刚起床还在洗脸的灯彩铺北方嫂子。宝珠回过头,笑嘻嘻地冲程梅生说:“我就和你说不会打扰的,燕霞嫂和我们一样,起得早!”程梅生明显没睡好,眼下的青晕浓浓的。困倦使她往日的精神头有些散,让之前被压住的情绪流了出来。

    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程梅生不自觉地用手扣了一下姐妹装的边沿。她看看燕霞嫂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猛然冲燕霞嫂鞠了个躬。她这一鞠躬,把燕霞嫂、宝珠都看愣了。只有顶楼的周凡看得笑起来。“谢谢昨天燕霞嫂的帮助,我进永隆班做百搭了。”程梅生抬起头来,像是怕被拒绝似的,语音的末尾有点虚,“我想请艳霞嫂吃个早饭——”

    燕霞嫂一听摆起手来:“使不得使不得,你刚到上海,用钱的地方多的是。”程梅生听了眼睛有些暗。虽然她知道燕霞嫂是好意,但在上海三番五次“热脸贴个冷屁股”被人拒绝多了,也到底还是会难过。燕霞嫂看了看程梅生的神色,明白过来。她忍不住摸了摸程梅生的发顶:“哎,别像个小狗似的垂头丧气,我放了毛巾就来。”

    程梅生一听,眼睛顿时亮起来,重重点了几个头:“那我们在门口等燕霞嫂。”

    燕霞嫂回到灯彩铺的时候,楼顶已经没人了,只有窗台上压着张纸条。上面龙飞凤舞地画了个箱子,还有个唱戏的小人。燕霞嫂笑着皱皱眉头,将纸团了,扔到屋内的火盆里去。她看着纸条心里叹一句,这小罗嘴上说着自己半死不活,可怎么又在多管闲事呢。

    清晨五点,上海正处于一种半寐半醒的朦胧中。燕霞嫂带着宝珠和程梅生穿街走巷,往同乐街两个街区外去。一路上,门口都立着马桶,三三两两的收粪工从街巷各处冒出来。“唉!——倒马桶!”迎着程梅生他们过来的,是一对夫妻。男人在后面推着粪车,女人则用肩膀扛着一根细细的绳子,往前费力地拉着车。

    他们走到程梅生他们跟前的石库门口停了下来。男人抄起门口的马桶,用右手提桶,左手开盖。他将盖子抵在马桶底部,贴着粪车方型的收粪口,左手用力一推,里面的东西就全倒在了粪车里。男人手上不停,用长勺舀一勺水,搅了搅把水也往粪车里倒了。这一串动作走完,他将马桶递给女人,又去拿下一个马桶。

    女人接马桶的时候看见燕霞嫂,她笑起来:“阿姐出门呐!”脸上的汗,带出一阵热气。燕霞嫂也笑起来,并不嫌弃这女粪工。她从姊妹装怀里抽出一条旧手帕,给女人擦了擦汗:“早饭吃了没?”女粪工接过手帕,讪笑了一下,才轻轻摇摇头。燕霞姐却爽朗道:“我和两个小朋友正要去吃,回头你们到我铺子来,拿一副油饼。”

    女粪工没有再拒绝,只哎了一声,就低下头去接马桶了。

    程梅生看看燕霞嫂又转过头看看宝珠,她轻轻拉拉宝珠的袖子:“上海竟然有人上门倒马桶!?”在梅镇,都是她们自己倒,自己沃肥,种地的时候自己用。宝珠笑起来:“上海嘛,顶摩登的地方!当然文明。”说完,她一笑,声音却又弱下去,“不过我们的马桶是要自己倒的。”她指指自己,程梅生和燕霞嫂,又指指女粪工,“女戏子、发死人财的、收粪工,都是下九流。”

    “下九流怎么啦,”燕霞嫂拎过宝珠的耳朵,“下九流也是人,也要好好生活啊。”她抬手往前一指,“我们到了。”程梅生往前一看,发现是两间东倒西歪的棚屋,房屋墙上写了一个大字“饭”。几个跑黄包车的大汉,已经将芝麻大饼和油条端到了长板凳上,正坐在小椅子上吃。

    “这是普罗饭馆,”宝珠凑近了程梅生给她悄悄解释,“是从个外国词来的,就是说是穷人的意思。”【注释1:普罗餐厅,中的普罗即Puluo洋泾兵英语,是proletarian的简单发音,不仅指无产阶级,更多用来指普通的事物。】说到这,一阵葱油混着酱油的香气飘过来,宝珠忍不住咽了口口水,“这家特别有名,听说连梁怡芳都来过!”

    程梅生走进棚屋里,发现里面打扫得干净又敞亮,在招呼客人的,是位女老板。菜牌用好看的字写到了后面的白墙上。每碗米饭四个铜板、馄顿赤豆年糕汤统五个铜板、阳春面十六个铜板、素菜一碟统五个铜板、荤菜统七个铜板,大饼油条粢饭统三个铜板。见到这个价目表,程梅生心里顿了一下,没想到上海还能有这么便宜的东西。

    她现在的包银一个月五块银元,差不多和女佣的一样,但和熟练工人,或者职员比就差多了,不到工人每月的一半。听说头肩花旦一个月能拿二十块银元,那可是一笔大钱。一块银元值三百个铜板呢。程梅生攥了攥兜里的一把铜钱,她什么时候才能挣这么多钱。

    再想想羊二昨天的话——“只要有我在一天,她们休想成角儿!”

    程梅生眨眨眼睛,再看看墙上写得眼花缭乱的菜单,心里就好像一口气提不上来,脑子木木的。她站在那里显得有些茫然。“梅梅,梅梅,”宝珠瞧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步蹿了过来。她刚从各个桌子间溜了一圈回来,对什么好吃不好吃,正有谱。她用胳膊拉过程梅生,“梅梅!我想吃肉!那个鸭血粉丝豆腐角也好香!”

    回过神来,程梅生鼻尖闻到的却是一股红豆夯实的香味,还带着一丝丝淡淡的馨香。这香味在上海似乎朴素得有点丢人,却叫人一下松了下来,觉得有了托底的贴慰——是桂花香。程梅生忍不住用手呼噜呼噜自己的眼睛,家里还有些钱的时候,也会做赤豆年糕汤,姆妈总会放一把金灿灿的桂花。

    燕霞嫂抚住程梅生的肩膀,她笑了笑:“我来做主吧,两块葱油大排,一碗鸭血粉丝豆腐角、三碗赤豆年糕汤。”程梅生听了心里明白,燕霞嫂这都是为了她和宝珠点的,有意为她省钱。她却冲女老板摇了摇头,很坚定的重报了一次:“老板,我要三碗阳春面、六块葱油大排、一碗鸭血粉丝豆腐角、三碗赤豆年糕汤。”

    宝珠听了惊起来,她拉住程梅生:“这么多,你这个月不吃饭啦。”这时一个幽幽的声音从后面飘过来:“不多不多,正好——”尾音懒洋洋的,似乎一夜没睡。程梅生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回头一看,发现是昨天在五陵戏院门口的周凡。

    程梅生忍不住啊了一声:“小白脸!”

    这一声吼得整个饭馆的人都转过来。周凡却笑起来,他将程梅生的脑袋轻轻转回去,不知为什么很愉快地说:“你把心里的话喊出来了哦,英雄。”他冲柜台后面的女老板扬起手,“怎么样?带我一个吧?不用请生煎包,我很好养活的。”

    女老板的反应却很冷淡,她嗯了一声,捏起三支碗,利索地乘起了三碗红豆年糕汤。动作间她瞥了一眼周凡,丢下一句:“阳春面送你们。”将赤豆汤交给燕霞嫂就进了后厨。程梅生和宝珠一下子看向周凡,阳春面是里面最贵的,竟然送了!程梅生紧紧盯住周凡的面孔,这就是长得好看的好处吗?

    她盯了半响,不得已将目光撤到别处——确实有点好看。

    周凡却很是自如地走到菜碟前,端出三碟大排并一碗鸭血粉丝。他冲着那面菜单墙喏了一声,很谦虚地低了低头:“我的笔墨,我的笔墨。”宝珠见周凡将大排端得“七上八下”,几乎就要划出去了,鸭血粉丝也颤颤巍巍的“危在旦夕”,忍不住跑上去。

    “少爷诶!”宝珠是唱畚斗(喜剧角色)的,平时忍不住喜欢逗乐,她很自然地啐了一口周凡,“怎么端盘子都手抖!”周凡竖起大拇指,掐起嗓子,“这位小姐姐,眼力不凡。”他一面说着,一面屁颠屁颠地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了。“所谓落难公子,不如鸡——饿呀!”

    燕霞嫂端着赤豆汤来,正要放下,宝珠迫不及待地就要接,却被周凡不着痕迹地挡过。他将手里的赤豆汤放在了程梅生面前,轻轻说了句:“英雄,饿了吧,吃东西。”程梅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眨了眨眼睛,不自觉舔了舔嘴唇。她这才意识到,自己饿了。

    “哦他啊,是个瘪三,”宝珠咬着一块大排,很不客气地说。周凡却应得慢条斯理:“富贵人家的事,怎么能说是瘪三,小生分明是瘪中公子。”他用筷子尖轻轻把宝珠的筷子打去一旁,“用公筷。”说着他用公筷挑起一筷粉丝,放到自己的空碗里,又觅去两块豆腐角。宝珠白了他一眼,“是个无业游民,同乐大道的几乎都认识他。”

    周凡见程梅生喝光了一碗赤豆汤,正就着阳春面啃大排,他才将目光从眼镜后面投了过去。程梅生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扬了扬眉毛,询问似的望了回去。“梅生,”周凡开了口,“你为什么不愿意唱小生呢?”他这句话一出,宝珠就直接在桌子底下踢了周凡一脚,疼得周凡一呲牙。

    宝珠踢完却也顺着话头问了下去,她小心翼翼地看着程梅生:“是啊梅梅,你嗓子真的合适,而且扮老生都好看,小生一定不差的。”程梅生用虎牙从大排上扯下一大块肉,往嘴里吞了。她心里因为面条的热气和这痛快的一口肉,生出一层踏实的底,暂时将羊二的话抛到了脑后。

    “山伯便乃将言说,贤弟为何奶又峰?”她将肉几口嚼了,吞下去,唱出一句梁山伯在《夜宿换魂》的唱词。“这唱得什么啊,”程梅生说着挑起一根眉毛,她凑近了大家,“你们想啊,草桥结义的时候,梁山伯对祝英台是很尊重的。觉得是求学路上的伙伴,但到了这里,如果真当她是男的,那里有问‘奶’的问题的?”

    “这分明是一个其他男的看祝英台的想法。”她说完,挑起一筷面条,见周凡没有吃肉,又用公筷给他夹了一块大排。“《夜宿换魂》还不算,到了《楼台会》明明是两人生离死别的最后一面,这唱词又突然变成了梁山伯偷窥祝英台,全是什么‘千娇百媚’。”

    “狗屁不通!”

    “我就是觉得不公平,平时男的欺负女的,我打不过也就算了。到了台上,我凭什么还要变成男的,轻薄我们自己的姐妹?” 程梅生不吐不快,一口气说下来,却没等到周凡、宝珠、燕霞嫂的回话。

    她一抬头,发现三个人神色各异地看着她。宝珠舔了舔舌头:“梅梅,你那么讨厌小生,小生的词也能背啊。”燕霞嫂放下手中舀赤豆年糕的勺,很仔细地上下打量着程梅生:“孩子,吃了不少苦吧。”她说完抚了抚程梅生的小羊角辫,“乡下男的可容不得你这脾气。”

    程梅生听了,低头缓缓喝了一口阳春面的热汤。她是没料到有人能对她讲这番话的,心早被磨得有茧子了,一时没什么反应。可当这话柔柔流进去,她又有几分不知所措。

    听完程梅生这番话,宝珠忍不住用余光瞟了一眼全桌唯一一个男的——周凡。

    他正含笑看着程梅生。大清虽然亡了,但民国人心里这些男尊女卑的牌坊还到处都是。鲁迅先生篇篇都在写“礼教吃人”,可还是有那些孔孟圣徒,把三纲五常尊为拯救国人灵魂的万能药。

    社会上所谓的大丈夫那么多,见识、胆气、魄力全不如眼前这个小姑娘。“好,”他突然大声说了一句,“不愧是我的小知己,”说着他夹起碟子里的肉,比了个碰杯的动作,“英雌,这一杯敬你。”

    程梅生在宝珠看向周凡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可能又说错话了。但周凡这个反应,却让她心里一松,也跟着乐起来。她忍不住跟着夹起自己的大排,和周凡“碰了碰杯”。

    宝珠看着周凡和程梅生“碰杯”,眨了眨眼,下意识嘀咕了一句,“没想到少爷人还挺好。”燕霞嫂却习以为常地一笑。她长着一双杏仁眼,眼珠又黑又亮,眼角已经有了细微的纹路。此时她正盯着程梅生端详,一双眼睛里的精光就更藏不住了。程梅生被她看得有些忐忑,小心翼翼地问:“燕霞嫂,我说得不对吗?”

    “对,也不对。”燕霞嫂收回目光,笑起来。她指指周凡又指指旁边一圈跑黄包车、做学徒、做小生意的男的,“这世上什么人,什么事都有,很多时候,并不是非黑即白的。”说完她喝掉碗底的赤豆汤,将碗轻轻放在桌上:“日场没戏吧?带你去见个人。”程梅生为表尊重,把手里的碗筷都放下了。她看着燕霞嫂,眼睛睁得圆碌碌的:“去见——谁?”

    燕霞嫂笑起来,她起身,随手拍了拍姊妹装的衣摆:“梁山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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