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梅生跟着燕霞嫂从普罗饭馆的后门出来,进到一条无名小巷。她这才发现,小巷尽头可以遥遥看到五陵大戏院的背后。原来这普罗饭馆看着离同乐大道远,走这条路却近得很,怪不得里面尽是靠戏院赚钱的小贩、车夫、戏子。可这样一来,程梅生心里越发好奇,燕霞嫂是要带她去看戏吗?
可同乐大道上任何一家戏院的票都要二角小洋,差不多得五十个铜板,不是她付得起的啊。尤其是五陵,据说最后面的票也要三角。虽然说这票对于工人来说不贵,正是消遣的去处,对她来说,可就是两三天的生活费。
看着五菱大戏院越走越近,程梅生忍不住问:“燕霞嫂,我们要去五陵看戏吗?”燕霞嫂一侧头,看见程梅生不自觉皱起的眉头,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又笑起来,拉住程梅生的手:“不要紧,同乐大道的木匠活都找我,我跟他们都很熟悉。”说着她们正走到五陵大戏院后面的一个棚屋。
燕霞嫂一下将棚屋的门拉开了。里面黑洞洞的,两侧都是画着明艳花草的木板,和巨大的帘幕,像是传说中神鬼的洞穴。这洞穴的尽头透出一层辉煌的光亮。从里面传出丝弦的调弦、和试敲的小鼓鼓点。程梅生忍不住探头看了看,发觉那一层光亮,是地板和墙壁的反光,那些竟然都是实木的,都是极好的木头。
下意识回头看一眼燕霞嫂,程梅生睁圆了眼睛:“我可以吗?”燕霞嫂抚住程梅生的肩膀,带着她往里一推,“这有什么可以不可以的,只要你想。”她带着程梅生从道具仓室进了五陵大戏院,穿过正在彩排的乐队,上了二楼的头肩化妆间。一路上都有不少人和燕霞嫂打招呼。
“燕霞嫂给戏院做道具吗?”程梅生一路上不做声,听了半响才悄悄开口问。燕霞嫂点点头,“是呀,虽然是卖纸扎纸花的灯彩店,听着不吉利。可脑筋灵活一点想想,这些假的东西,不都是道具吗?”燕霞嫂回头看着程梅生,“全上海,没人比得过我的手艺。”
她将程梅生揽过来,一一指着面前的三大间化妆室。最大的一间,在东北,朝向也最好,金灿灿的阳光都从门缝里透出来了。只可惜那高而厚重的深色木门紧紧关着,听不见里面一丝声响。“这是余小湘的化妆间,”燕霞嫂对程梅生轻轻解释。“嗯,我知道。”程梅生眼睛亮亮的,“她是我们公认的花旦魁首。”
“中间这间,是林新芬的。”燕霞嫂将程梅生往里面带。这间化妆室门也关着,上面还挂这个牌子,上面写着“默戏重要、非请勿入”四个字。见程梅生一直往那边望,燕霞嫂又多说了几句,“虽然看着吓人,但新芬人很好。她挂这块牌子,是为了躲那些小开、老板、小报、流氓、过房娘。”
“过房娘不是干妈吗?”程梅生追问了一句,“为什么要躲?”燕霞嫂听了叹了一口气,“干妈送你丝绸行头,黄金珠宝首饰是好,可你也得听她的了呀。社交场上也得跟着人家出去,说得好听是女儿。说得难听,就是人家一件会喘气的首饰,贵太太们攀比用的。”
最后一间被挤在角落里,显得又窄又暗。程梅生心里断定是木匠室,因为一般木匠室都在戏院角落里。所以当燕霞嫂推开门的时候,程梅生还觉得很怡然,没有闯入其他人地界的窘迫感。可当她进了屋,定睛一看,却发现这也是一间化妆间。这屋子本来就小,还被隔成了两半,最靠里的一个窄木门上写着三个字:“木匠室”。
程梅生突然想起来,这是头肩化妆间,大音不止有两个并列头肩的花旦,还有一个头肩小生。在意识到这是梁怡芳的化妆室时,程梅生瞪大了眼睛。她缓慢地转过头看着燕霞嫂:“这是梁怡芳的化妆间?”燕霞嫂点点头,“没想到吧,这原本是木匠室,她把前两间让出来了,把这这隔成的化妆间。”
“小生本来不红,是她出来了,才把小生唱红的。”燕霞嫂走到化妆台右侧,靠着木匠室门的一个旧衣箱。她将锁取了,把衣箱打开。她矮下身子冲程梅生招招手:“你来看看。”程梅生过去蹲下一看,发现衣箱后面正对着两个大裂缝。
不知道为什么没把这裂缝补好,从缝隙里可以直直看到舞台正中央。虽然在二楼看着远,实际距离却很近。一个小少年一手捧了一支红腊梅,一手拎着一个保温壶正上楼。程梅生甚至可以看见他手里的腊梅花随着他的动作轻轻起伏。那金色的花蕊微微一颤。
就在程梅生把目光移开的一瞬,一个戴着瓜皮帽,穿着短衫的男人缀上了小少年。
日场戏是下午两点开始,按理说头肩们十二点才会来化妆。可现在刚十点,五陵大戏院门口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三四个报童高举着《申报》在人群中来回穿梭,费力地喊:“平津危急!华北危急!日寇袭扰热河!”可直到喉咙喊到嘶哑,也只有几个人买了报。
其他人全围在门口两个高高的海报牌子前。牌子上是两个穿古装的古人。右边一个穿着粉色的褶子,一支红梅遒劲地往上面的蜿蜒。画面中是一个头戴唐巾的文人,可看上去似乎过于纤瘦。海报的右侧写着《梁山伯祝英台》林新芬饰演 戏中人祝英台。
与她对侧的,是一个白衣的公子。那公子冷冷竖着眉,一枝白梅斜穿过衣摆,在梅花冷冽的枝头却轻轻栖息着一只蝴蝶。一群穿棉袄裹着围裙的女学生在冻得发抖,却仍围在海报前不肯散开。两个穿貂皮大衣的妇人正从五陵大戏院的三楼看着她们——那是五陵的贵宾休息室。
穿红制服的侍者将妇人们的貂皮大衣接过来,将她们引到暖气片旁的沙发座。“这些女学生真闹得人气闷,”其中体型丰腴的妇人先开了口,“梁怡芳是真红呀。”另一个听了,眼神动了动,扶着妇人坐下了,很知机地接过了话头,“孔夫人,看怡芳的女学生再多,她也是侬干囡的‘贵婿’呀。”
孔夫人一听,很受用地笑起来,拍了拍同伴的手:“汤太太,新芬还没认我这个过房娘呢!”汤太太一笑,很自然地坐在了孔夫人的旁边,挽住了她的手,“侬这么有诚意的过房娘,伊怎么好拒绝。”孔夫人与汤太太相视一笑,同时又从窗外望了下去,她们的视线掠过女学生们,直看到天际,“梁怡芳聘的那辆雪佛兰旧了,等仪式办了,就给新芬从美国订一辆。”
燕霞嫂下后台去处理道具。程梅生一个人盘腿坐在梁怡芳的旧衣箱里,正上下打量着她的化妆间。虽然程梅生对于梁怡芳不怎么感兴趣,但她越剧皇帝的盛名也传得到处都是。同乐大道上卖书报、相片的小摊上有一多半都是她的照片。
而公共租界的各个餐厅,商铺也都抬着“梁怡芳光顾”的名头来招徕顾客。可这屋子对于一个“皇帝”来说,实在是简陋得有些寒酸。四面墙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排排套装好的行头。衣架前铺着两块旧毯子,估计是练功热身用的。化妆台上的粉彩盒用得已经看不出颜色,一些常用的粉料已经见了底,却还没有换新的。
因为屋里太暗,小小的化妆台角上挂着一支灯泡。除了这些就什么也没有了。程梅生将手撑在自己盘起的脚踝上,身子来回晃了晃。她忍不住想起挂在五陵大戏院那两张巨大的相片。和相片上梁怡芳那张锐利的面孔。程梅生鼓了鼓腮帮子,好像梁怡芳和她想的,不太一样。
就在这个时候,门口响起了敲门声。程梅生瞪大了眼睛,一个倒身滚到衣箱里,用脚尖将衣箱门带上了。就在衣箱门阖上了一瞬间,化妆间的门打开了,是刚刚那个上后台的少年。他怀里正紧紧抱着一支红梅花。
程梅生偷偷扒住衣箱柜的门,从两道门的缝隙往外看。只见这个小少年看房间里没有人,先小心翼翼地把梅花放到化妆台上摆好,又从行头架的后面拿出了一支粗瓷的大梅瓶。小少年将保温壶打开了,把已经凉了的水倒进花瓶,又很慎重地将腊梅花枝插到了花瓶里,挪到化妆台的脚边。
哦,偷偷来给梁怡芳送花啊。程梅生藏身的衣箱就在花枝旁边,腊梅清冽悠远的香气就这样沁进来。她闻着花香,轻轻将衣箱推开一条缝。梁怡芳的人缘还挺好的。
小少年插完了花,看着那红的发烈的花,忍不住退了几步欣赏。那红色似乎将整个暗室都照得明亮起来。就在这个时候,化妆室的门猛然大开。一个男的闯了进来,伸开双臂就紧紧把少年从后面抱住了。
正是那个刚刚尾随而上,带着瓜皮帽的男人!
一辆雪佛兰停在了五陵大戏院两个街区外无名小巷外。一个高挑的男子从车上跃了下来,下意识回身将手伸给女子。那女子探出头来,打扮得却不像能做得起轿车的人。一条大辫子,一身白布棉袄,套着一条黑色学生裙。林新芬看着眼前的手掌,下意识要拒绝,说明自己不需要搀扶。
但她抬眼一看,意识到眼前的“男子”不是别人,是梁怡芳,她也就笑了一下,轻轻将手放在了梁怡芳的手心。梁怡芳还是穿着身挺括的白色三件套,外面却很低调的裹了围巾和一件驼色长风衣。她看了一眼林新芬裸露在外的脖子,又瞥一眼四周,确定没人了,才将自己的围巾解下来,给林新芬围上了。
她将头上黑色的爵士帽按了按,把林新芬一把拉进小巷里。梁怡芳和林新芬并肩在小巷里走着,极快地路过了那家普罗餐厅。不同的是,老板娘一早站在店门口等着。见了梁怡芳那顶黑帽子,面无表情地伸出了手,手上是个牛皮纸袋。梁怡芳也不打招呼,抓了纸袋就走。
林新芬搓搓手,凑过来:“黄泽豆腐馒头!”梁怡芳见林新芬的手冻得发红,眉毛一皱,将纸包递了过去给林新芬焐手。她从纸包里抽出一张纸条,打开一看,发现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豆腐块。标题是加黑的四个大字,“察东事件!”后面紧紧写着,“华北危急!日寇以伪满洲兵力作为幌子……”
脸色沉下来,梁怡芳将剪报折起来,放到风衣内兜里。林新芬刚刚已扫到报纸上的字,没有说话。她将小笼包递过去,“一天没吃东西了,吃了我们一起想办法。”梁怡芳沉着眉不动,只快步往前走。
见梁怡芳没有反应,林新芬直接拿起一只包子塞到了她嘴里。梁怡芳被这一阵热气一冲,眉目不由得打开了。她无奈地叹了口,只好老实吃包子。林新芬见她眉眼塌塌地,活生生没了脾气,嘴角微微一牵:“再苦大仇深,东西总要吃。”
就在梁怡芳吞下包子,刚要开口的时候,她像察觉什么似的,眼睛突然一冷。
梁怡芳猛地往前一步,背过身去,用身体将林新芬挡得严严实实。就在下一秒,五陵大戏院的道具仓室门□□起一道白光,紧接着是曝光之后的烟气。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从黑暗中钻出来,笑嘻嘻的:“照相是想捧你呀,梁小姐。”
他手上拎着一篇文章,冲梁怡芳一挥:“小照加文章一百银元,很便宜了。”
道具仓室楼上惊起小小一声尖叫,却又被捂住了。
梁怡芳的化妆间内,瓜皮男人凑过去,直贴着少年脖颈说:“给瓜皮师傅好好抱抱——啊!”少年奋起挣扎,他矮了身子,一手肘捅在了男人的胃上。瓜皮阿叔吃痛之下忍不住放了手。转瞬间,少年提起脚对着瓜皮阿叔两腿中间就是一踢。
瓜皮阿叔瞪大了眼睛,捂住自己的要害,却扔恶狠狠地堵在门口。少年跑到了化妆台一遍,抄起梅花枝,握剑似的竖在自己面前。他嘴唇已经白了,声音几乎颤抖起来,厉声叫道:“你别过来!”瓜皮眼睛的血丝都出来了,却还是狞笑起来,露出一口黄黑的牙齿。
“给那个臭婆娘送花是吧,”瓜皮慢慢一点一点站起来,冲地上吐了一口痰,“男不男女不女的,骗了多少人的老婆。”瓜皮嘿嘿一笑,提了提自己的裤腰带,“可她能干你吗?”他说着手拍了拍自己的皮带,“她啊——也不过是个□□的。”说完瓜皮就猛地向少年扑去。
少年突地一下将树枝往前一抵,直冲着瓜皮的眼睛戳去,却被瓜皮一把拽住了。瓜皮吐出一口臭气,柔下声音对少年说:“小虎你不是想上台拉胡琴吗?”他对着少年哄骗似的,瞪大了眼睛,“让师傅抱抱,就让你上台。”说着就抓着花枝往这边一拉。
小虎吃不住劲儿就要被瓜皮拉过去。
程梅生看到这儿,想也没想就要冲出去。就在她手碰到衣箱门的一瞬,一只修长的手抓住了瓜皮的衣领狠狠将他朝后一摔。瓜皮被带了个踉跄,刚站稳脚,抬起手就要打人,却突然瞪大了眼睛。
只见梁怡芳一双冷冷的眼睛压到瓜皮的眼前,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瓜皮忍不住低头看了看梁怡芳的脚,发现她没有穿高靴。脚上就是一双普通的皮鞋。梁怡芳一只手指着他的鼻子,另一只手上坠着一台毁了的相机。瓜皮从来都是在台后看着梁怡芳,从没和她站在一个台上过。他一直以为梁怡芳就是个瘦弱的小姑娘。
当意识到梁怡芳比他高的时候,瓜皮的眼珠忍不住颤了颤。
程梅生见梁怡芳冲了进来,将小虎护住才呼出一口气,缓缓地坐了回去。她用袖子擦了擦脑门上的汗。看刚刚那种情况,要是梁怡芳不来,她肯定要冲出去的。但一冲去,她就完了。一个末流的小百搭,藏在越剧皇帝的衣箱里,这谁看都是明晃晃地偷戏啊。
不仅她在这行混不下去,恐怕燕霞嫂也要受牵连。
“张、春、禄!”梁怡芳看着瓜皮,气得嘴唇都抖起来。应声从后面跟上来一串脚步声。林新芬先跨了进来,看见屋里的情景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看也不看瓜皮,径直走到小虎身边,将他的两个肩膀抱住了。就在林新芬握住小虎的一瞬间,这个少年才像是反应过来似的,止不住地打颤。
后面慢慢悠悠上来一个男人。这男的梳一个大油头,正不紧不慢地用烟嘴抽着一只烟卷。他又高又瘦,却凭空显出一股软赖气,好像浑身上下没有骨头似的。瓜皮一见这男的,就好像见了救星,他一下直起腰身来,将梁怡芳的手挥开。
“老子教训徒弟,”瓜皮搓一下鼻子,“你个臭婆娘管什么——”梁怡芳没等他说完,直接抬手,用照相机朝着瓜皮狠狠砸下去,一连砸了三下。瓜皮捂着头,发出一声巨大的哀嚎。小虎听了这一声,一下子抬起头来。只见梁怡芳将沾了血的照相机,扔到瓜皮怀里。
“唷,这么大火气啊,”张春禄倚着门框看了一会儿,才将烟嘴从嘴里拿下来,弹了弹,“记者的相机砸了、瓜皮的头打了,”他抬脚将烟在鞋底上熄灭了,往瓜皮那儿一扔。“我们梁大小姐能好好上戏了吗?”
梁怡芳看也不看张春禄,径直走到化妆台前坐下了。
她高高翘起腿,用皮鞋尖虚点着瓜皮,眼睛却看着张春禄。横起的浓眉与她狭长的眼睛形成了一个极锐利的角度。
梁怡芳一字一顿地轻轻说:“瓜皮,今天我教训你,以后不要再这样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