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公子会在此处待多久?”
“少则一年,我说不准,新政的时间还不好下定论。”卫舟洗完最后一个碗,净了净手。
“新政......到底是什么?”她将碗放入柜中,整理起来。“开农田,扶百姓。”
他提起新政的时候,眼神十分冷冽,也没了笑意,取而代之的是认真的模样。“这是朝中单大人提出的新政,湘宁是个养人的地方,不可浪费了资源,所以他想用这一年的时间开垦土地,将它们变成可以耕作的农田,随后种植粮食,蔬果,让湘宁变成鱼米之乡,这里的百姓就不再担忧衣食了。”他淡淡地说道,熟练的就像背过了好多遍新政的内容。
“得此机会前来助推新政,是我之幸,所以我定会不负众望推行下去,在此途中丰富阅历也是极好的。”
鱼米之乡嘛?她静静的想着,湘宁变成那样,应该会很美吧......“听起来的确不错,那公子打算何时开始?计划有吗?”峨眉关上柜门,开始擦拭台上的水渍,“想着多观察些时日,再更了解湘宁一些。”
“另外,作为姑娘教我这些的交换,我教你读书如何?”他忽然说。
“读书?”在她的认知里,只有权贵之人才能读些书,“哪有女子学这些的。”她嘟囔着继续着擦拭,心中却不免动容,她是有些想学的。
“女子本该学,在皇宫里,除了长公主外,几乎没有女子可以学,我知道这世上很多人不懂得何为真,何为假,但我始终觉得天下若想太平,就该让无知之人去知,以免其受害而不自知,不光是女子,男子也一样,至少在这段时间,我想从这里改变。”
她微微抬头,“你年纪轻轻,为何有这般志向?你方才说的,可是真的?”
“二十了,不年轻了。”他笑道。
“既是弱冠之年,你可有小字?”二十岁的男子正值弱冠之年,若是过了生辰,理应有小字了。
“单字舟便是小字。”点到为止,他便不再多说。
峨眉也很识趣的不再问下去,“卫,舟。”她一字一顿,声音娓娓动听,像春日的清风拖长着尾调。
“母亲知道我在皇宫中难免有迷途的时候,愿我总能找到自己的舟,迷途知返,是以单字舟。”他解释道。
她想到先前,卫舟夸她的名字余音绕梁,可她却不愿在这方面多谈,因为这个给她这个名字的人,已经不在了,每当提起,又是一层伤疤。
“余音绕梁,寓意极佳。”用他的话来回答,也算是一种小小的乐趣。
干完了醉云楼的活,客流走的差不多,看来峨眉今日能在此睡上一晚了,卫舟工作的钱算在峨眉账上,她又多了一份来源。
“你真的算在我的账上?你自己不需要用的?虽然你应该很有钱,但……”她欲言又止,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的心情,认识他没多久,怎么还扯上钱的关系了?
“再有,我不喜欢欠别人的。”她注视着手心里的报酬,心中酸涩。“没关系,你不必感到困扰,我在宫中学不到这些,姑娘肯教我,带我识世面,我已是幸运至极。”
“姑娘早些歇息,明日午时衙门见。”不等峨眉的回答,他径直上了二楼,直到门被关上的声音响起,她才回过神来,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银子,将其紧紧握住,随后眼神看向二楼的那扇门,“谢谢公子。”
次日辰时,峨眉从房中出来,见卫西楼睡的那间房门已敞开,看来人是走了,可现在这么早,他又有什么事要做呢?
醉云楼里有一处杂物间,是吕老板关照她,给她放置东西的空间,她从自己的衣物里挑了一件黛青色的春衫,随意收拾了一下,和吕老板打了声招呼便去了衙门。
峨眉看见衙门的大门虚掩着,在里面站着一个熟悉的背影,她轻跨门槛,人都来的差不多了,意外的是,柳公子和柳夫人竟一早便来了。
流云喊她站到卫舟后面,她乖乖照做。又等了一会,柳府的主母和家主到了。关上大门,秦知府开口,“令尊,我已查清真相。”
杨阁廷和柳封对视一眼,柳封说道,“秦大人请说。”
峨眉看向对面的人,柳封和柳寒枝神情严肃,眼神锐利,杨阁廷面露担忧之色,霜枝面色看着较先前好些,但仍然苍白,她又看向一旁半披半束发的少年,他今日穿了一身藏蓝色素衫,眼神却冷漠的很。
“卫公子,你来说。”话音刚落,众人看向这个一言不发的人,他转了转手腕,随手将长发拨到身后,欠身行礼,“尊夫人,柳府之事并不是鬼怪之谈,而是有人故意为之。”
听闻,杨阁廷面色大惊,“是谁?是谁要害柳府?”
“此人是一一”他看向那个弱不禁风的女子,右眉微抬,“柳夫人。”
话音刚落,不等思考,一道声音响起,“卫公子可有证据?”
峨眉看向霜枝,她被指认后意外的没有任何波澜,取而代之是一副淡然。
“先前的绣鞋鞋底沾灰,为女子所穿,柳公子入夜昏迷,是柳夫人用沉香所致,若是不信,只需将夫人的手帕送去检验,一查便知,柳公子近来身体无力,便是沉香所致,但沉香不会害人性命,最多只是昏迷。”他越说下去,柳寒枝的面色愈加苍白。
“除了这些,晚辈还有一个发现,柳府外的土坑内,似乎藏了些银两,这是我先前在柳府外等待时无意间发现的,那时太阳正当空,土坑内有些东西反射出光线,近看才发现是银两。”说罢,霜枝也只是看向卫舟,回应他一个淡淡的,不易察觉的笑。
随后她转头,看见那人正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寒枝,你休了我吧。”她嘴唇毫无血色,笑的脆弱。
柳寒枝猛的抬起头,他这一愣,竟是因为那句话。
霜枝慢慢走上前,对卫舟和秦知府欠身行礼,随后面向杨阁廷和柳封,不到几秒的时间,所有在场的人都听到她跪下的声音,“确是我一人所为。”
柳封面露难色,不知该说些什么,一旁的杨阁廷不可置信,“霜枝啊,你可是受了何人指使?”
柳寒枝就伫立在那里,看着她下跪的模样,她唯独没有看他。
“是我不孝,不义,是我对不起柳府。我怕寒枝知道我的过往,我怕他厌弃我,所以我从来,不敢宣之于口。”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低着头继续一字一句说道,
“九年前,我与一人在湘宁相识,相爱。后来,他要去皇城,要我等他回来。我的确等了他六年,可他了无音讯,我不知他过的如何,有没有像当初想象的一样得到荣华富贵,甚至,我连他是生是死都不知道。那时,是我迷茫又无知的一段日子,但一个人的出现,在那时对我来说是那么的重要。”
峨眉听出她语调中的鼻音,似是哭腔,她跪在地上,手却掐的发白,剩下的声音颤抖却坚定,“他爱我,敬我,不在乎我的身份和来历,他教我识字,教我不为丢弃的食物流眼泪,不为得不到的摇尾乞怜,那时我只觉得,我或许真的真的配不上他。可人生又有多少个六年,我想我要开始接受新的人了,于是这般自私的我与他成亲,嫁入了柳府,享受着原本不属于我的一切。”
“但......年少时爱过的人,尽管现在已然不爱,我却还是想知道,他究竟过的如何,有没有忘记曾经那些日子。我只是想去皇城看一眼,若是他过得好,我便不会打扰,若是不好,我也能扶持一二。随后那些钱,确是我藏的,这次的鬼怪也都是我一人所为,是我的私心让柳府不得安生,误了寒枝,现如今,休了我便是最好的结果......”
虽低着头,却早已饱含泪水,她强忍着不让它落下,但眼泪不争气,依然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砸在她干净的衣衫上,也砸在柳寒枝的心上。
爱了六年,无怨无悔。他紧握拳头,青青色的筋脉像是要喷涌而出。峨眉动容,霜枝爱柳寒枝,说出那句话时心该有多痛,就像忽远忽近的心被牢笼锁住,只要来人微微一碰就会碎落满地。难怪一开始她那样淡然,似是早就想好了罢。
“劳烦秦大人办公,民女罪无可恕。”
卫舟却并没有看她,而是看着柳寒枝。
他咬下后槽牙,流畅的下颌线上突起了一块,但仅仅持续了几秒钟后,他放开了拳头,峨眉看到他紧盯着霜枝,眼眶微红,终于,他张开嘴,“既然已误我六年,”
“为何不继续误下去?”
此话一出,柳封和杨阁廷不再做声,纷纷低下头,秦建树眨巴眨巴眼,头瞥向一侧,卫西楼似笑非笑,竟有些疏离,似是早就料到他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柳寒枝没有顾及在场的目光,走到她面前俯下身看着她,马尾垂于胸前,“霜枝,对不起。”
她对上他本是无情的眼,此时那双眼的温度却能将她融化,那是霜枝第一次看见他掉泪,那颗泪水将她石头一般的心瞬间击碎。“是我没做好,你受了委屈,这种事还让你自己默默承受了六年,若是我再待你好些,你又何至于想独自出府,对不起,你若是想去皇城,我便带你去,可好?”
多年后,霜枝回想起当年闹鬼一事,就记得当时想回答他,“柳寒枝,谢谢你,让我拥有了这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
秦建树大手一挥,“看到了吗?令尊,尊夫人,这就是一场乌龙,我看你们也都可以放心啦!”随后他看向柳寒枝,“我看你们年纪轻轻的,有话就要说出口,回去之后好好过日子吧。”
柳封双手抱拳于胸前,“既然是一场误会,还请秦大人勿怪,是我府献丑了。”随后他看向柳寒枝,“犬子,还不快快带霜枝回府?”
柳寒枝闻言一愣,露出一个阳光的笑容,“多谢父亲。”
一一衙门外。
峨眉忍不住发问,“没想到这件事这么快便结束了,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午时已过,太阳并不刺眼,走在路上暖洋洋的,时不时又春风掠过。
他眉目温柔,“圆满又无憾。”
柳府的事过去后,一连几日都不见卫西楼,峨眉每日照常干活,只是心中多了对新政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