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凝固下来，卫西楼这才看向一旁放着的告示。拿起来仔细瞧了一番，十分诧异的是峨眉竟写得一手好字，字酣墨饱，行云流水。

    “甚好。”

    听到他的夸赞，峨眉不好意思的说，“不嫌弃就好。”

    卫西楼目光回到她的脸上，此时她嘴里塞着面条，两腮鼓起。

    “小时候上过学堂？”

    她摇摇头。

    在看向纸上的字迹，“这字，倒是有些像......”话音戛然而止，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人的字，只是那人的字难以模仿，纸上字虽没那么苍劲有力，入木三分，却也比那些想要学习这字的人强了许多，至少有些影子在。

    “没上过。”她吞下最后一口，肯定地说道，“就是随便写写，真的。”

    的确，她与那个人算是八竿子打不着，又怎么会想到这方面呢，卫西楼淡然一笑，“既然不用修改，还麻烦姑娘明日带流云和冰河一起去城内人多的地方贴上告示，我会去各地客多的场所找说书先生来传播此事，如此城内无论百姓识不识字都会对新政有所耳闻。”

    他回过头对二人说道，“今晚就不睡了，在房中抄写告示。”随后转头看见峨眉正要说话，“我可以帮忙抄。”

    卫西楼忽然想起，昨晚他注意到偏院的灯烛一直未熄，想着峨眉可能一夜未眠，“好好休息吧，明日你是引路人，不能带错路的。”

    话音刚落，看见峨眉面露难色时，流云急忙开口，“公子这是在关心姑娘啊，快去睡吧，我们来抄。”说完他就往房里跑，冰河看了他一眼，上前默默的捡荷叶。

    若论关心，这世上除了家人，恐怕再无另一个人会关心她，哥哥的脸，已经有些模糊了。

    “谢谢。”只留下两个字，她黯然地转过身准备回偏院。

    “想一起便一起吧，不如你抄一个时辰就回去睡，这样可好？”卫西楼看着她神伤的样子，不禁开口道。

    她微愣，随后回眸嫣然一笑，“好。”

    一一

    四个人围坐在一张桌前，卫西楼边抄边注意着峨眉握笔的方式和落笔后笔画的走势。

    样子是有些不熟练，但一定有人教过，只不过……是谁呢？好像自来到湘宁以来，他从来没有问过她的事。

    她只知道他的名字，他也一样。

    想到这里，他却更加不好开口去问，或许这个姑娘和他一样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为了助推新政，父皇让他隐藏身份来到湘宁，只为了让他见一见百姓的疾苦，体验世态炎凉，人生百态，锻炼他为人处世的能力，之后更明确自己所追求的东西，做一个明君。

    峨眉看着缓缓燃烧的灯烛，卫西楼的脸上映着温暖的烛光，细微的风吹过还会随之飘动，他浓黑的睫毛一颤，安静的房间忽然一道男声响起，只听他说，“我熟读农书，其中的步骤我已铭记在心，我与秦知府会与百姓们一同劳作，告诉他们方法，若是新政效果不错，我离开湘宁城后秦知府也会带领百姓们耕作，只需要将收成的粮食上交一些，剩下的归自己所有，陛下减轻了负税，他们的日子也会好过一些。”他一边抄写，一边不抬头说道。

    “秦知府为何也会这些？”她问。

    “他幼时家中便只有母亲一人，一边种田一边读书，日子苦，他争气，如今倒是当上知府了。”他低笑几声。

    她面色却低沉下来，眼神有些阴郁，随后不紧不慢的问道，“秦知府年纪尚轻便坐上知府的位子，可谓年少有为，我却好奇公子是做了什么入了陛下的眼？”

    并不想多管闲事，奈何眼前这个人秘密太多，若是在宫中没有血缘至亲，陛下会让年仅二十的年轻男子来推行新政？来这里不久，她却察觉到他细微的观察力，敏锐的推理能力和试探人心的能力，所以越来越想知道他的底细，他究竟在宫里是什么人？

    卫西楼眼神并无波澜，仍透着温润之色，只是握笔的手却一顿，动作很短暂，峨眉并没有注意到。冰河看了一眼卫西楼，随即开口道，“春闱时公子夺得头筹，幸得陛下赏识，且考验他做事的能力。”

    流云点点头，“若是此次顺利，陛下定会奖赏公子。”

    卫西楼默不做声，手中的笔已经重新开始摆动。

    深潭般清澈的眼眸里，有种难以化解的情绪，正盯着她。

    她微微一笑，“原来是才高八斗的小进士，”随后放下毛笔，“我钦佩不已。”

    他的余光看见火烛已经快燃烧殆尽，终于开了口，“一个时辰到了，你该回去休息了。”

    只见他搁笔起身，“我顺便出去透透气。”

    从书房到偏院并不远，为何要莫名其妙送自己呢？峨眉看着跟自己并排走的人，默不作声。

    “你就这么想知道我是什么人？”耳边传来他的声音。

    她动了动唇，刚想开口，便撞见对方那黑白分明的如水眼眸里，对着这样一张脸，谎话的确说不出口，她毫不犹豫地承认，“是吧”，

    看他站立不动，她索性也停下来，继续道，“你和普通人不一样，虽然你说你是宫里一个小官，可我不明白为什么，总是有一种感觉告诉我你不是。”见卫西楼沉默着，她蹙起眉头，“我觉得你是个好人，你又对我有恩，我才想知道，才敢说这些。”

    对她的回答没有丝毫诧异，他神色正经，唇线抿直，听她说话的时候，又想到了那一纸字，回看她的脸，竟也和那人相似。

    “我一直自称游历到此，对秦知府我亦是这套说辞，你想知道我是谁，我却并不能说。”说到这，他轻叹口气，“若是你不信我倒是罢了，但新政还得推下去，我却不能失了民心。”

    她听罢，解开眉头，侧过脸不欲再看他，却听到他说，“还请姑娘，不要为难我。”

    一张侧脸对着他，耳鬓的发丝被风拂起，贴在她高挺的鼻梁上。

    初见她时，的确没什么想法，之后发现这个姑娘警惕性强，观察能力强，心思又细腻，是个可以帮他推新政的人，仅此而已。

    最近却是真的有些想和她做朋友，了解她的生活了，她虽从来不提，但卫西楼也不是木头，早就发现她独来独往的，身边无人作伴，但在她愿意主动说之前，他不会开口问。

    在宫中，人人敬他，却在背后诋毁他，不愿真心相待，说的话也不过都是听腻了的客套话，当真无趣。

    “若是新政顺利，一年后我就会离开湘宁城，你讨厌皇宫里的人，这我知道，但求现在，不要为难我。”

    她身体一僵，他这番话似是理解错了自己的用意，于是她将脸转过来急忙说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想要更了解你些，若是让你为难，那便不说好了，是我有些冒昧，请公子见谅。”

    她躬身正欲行礼，卫西楼却上前用那双有温度的手扶住了她持平的胳膊，春装轻薄，甚至能感受到肌肤传来的温热。

    她身体稳住后，卫西楼又连忙把手撇开，背在身后，“冒犯了，”他转过头去，“但我答应你，以后我会告诉你。”

    不知为何，这句话像一颗定心丸，一瞬间打消了她的疑虑，甚至，比他直接说出身份更加可信。

    “真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卫西楼喉结滚了滚，“还有，以后就唤我名字吧，听着好些，我也唤你的名字，如何？”

    话音刚落，卫西楼只见她一个跨步到了他的面前，目光温柔的相对，她说，“好啊好啊。”

    拐个弯就要到偏院，他问，“你可有姓？”

    “我没有姓。”

    “别人都怎么叫你的？”

    “小峨眉。”

    话音刚落，她眼见到了拐角处便停下脚步，抬起头和他说，“我自己走。”

    随后她就朝着睡房走去，卫西楼嗯了一声，便随意斜靠在一根柱子旁，目送她拐进房里，快要关门时，她忽然温柔的抬眸，似有春风拂面，“早点休息，卫舟公子。”说罢，她关上门。

    他愣愣地看着那扇已经关上许久的门，过了一阵才缓过来，冷若冰霜的脸上，嘴角不知为何勾起一个慵懒的笑，宁静的夜晚只听见他的一声嗤笑。

    卫西楼静静的抱着双手，微笑着摇摇头后抬头看向夜空，今夜无星，唯有一轮明月。

    此时夜深了，春风吹过还有些寒冷，他忽然做了一个口型，却没有发出声，“湘宁快要入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