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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望舒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在梦里,他回到了他遗忘了很久的记忆里。
烟雾越来越浓。
许望舒脸色惨白的站在舞台上,手指死死地按住震颤的头顶钢架,那里已经摇摇欲坠。
——十五分钟前,烟雾弥漫,场内一片混乱。
“着火了!”观众席上,有人说。
“没有,烟雾报警器没有响。”观众们以为那是舞台干冰效果。
火从身后的幕布燃起。
现场一下子慌乱起来。人群的骚动尖叫中,头顶的消防设备启动,却仅有细小的水流倾泻而下。
许望舒帮忙带了演员要走,却发现头顶的灯架已经摇摇欲坠。
这次演出,还有小孩子参加。许望舒朝台下的许川投去求助的目光,见他比了个手势让孩子先走,于是他们配合指导老师,把台上的小孩子一个个抱下去。
他转头时,吊灯悬索迸出细碎火花。
「咚」
三步外,一个吊灯砸下来!
许望舒眼疾手快,拉起一旁的孩子。
“小心。”
他扭头把孩子交给台下的许川。直直抬头望着头顶那块不正常的灯光带,步子不由往二楼主控制走去。
通道里明显的闷热异常,天花板上有油渍,以及非常隐秘的白色粉末。他一边走,一边试着打电话给主控室的灯光师,要求旋转灯位。
“灯光师!主控室什么情况?” 他对着对讲机,几乎用吼地声音才能让对方听清。
“这里...有点问题。电源控制好像不管用了。我下去查看一下电源!”灯光师话语之间也是急的不行。
灯光师的话音刚落,灯灭了。
半秒死寂的黑暗。
紧接着,走廊绿色的应急灯和熊熊火光一起亮起!
「啊——」
「轰!!」
人群的尖叫声和第一声爆炸声同时响起。
巨大的气浪掀翻了沉重的灯光架。
许望舒扑向二楼控制间,看见舞台侧翼炸开的火球。气浪将他掀到控制台前,他徒手砸开紧急制动装置,动作行云流水。
一个人影正从消防通道撤离。
头顶钢缆崩断的尖啸响起,他从二楼控制间看向对面吊缆上的安全绳。
“再坚持一下!”他听到许川朝他喊。
下面没有几个孩子了。
三个,两个,一个 ——
「轰!!」
第二波爆炸却接踵而至,许望舒被冲击波掀到控制台旁,他顶着气浪,再次跑向窗外安全绳的位置。
舞台上方,三个吊灯如燃烧的陨石直坠而下。
火光四起,剧院里照得明亮如昼。许川和工作老师已经带着孩子和观众撤离。
他探身去抓悬垂的消防绳阻拦坠落位置时,余光扫到观众席。
他看到观众席上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周酉。
他似乎静静立在逃窜的人群中,黑大衣像是永远不会沾染烟尘。
——他今天不是有事吗?
许望舒来不及想,主控室玻璃被第二波爆炸的气流完全炸开。
猛烈气流袭来,火焰已经随着幕布爬上了二楼。
许望舒找不到地方退下去。
他看向下方观众席。
“周酉!”许望舒下意识喊他的名字。
「轰!!」
更大的爆炸发生在二楼。炽热的浪包围了他。
许望舒不得已翻滚到操作台后,紧张地从边缘往下望去。
舞台侧下方的通道,勉强可走。
他如果从这里跳下去——
不行。
这里到舞台下几乎有三层楼高。即使他先勾住舞台,也起码还有七米。
他的指尖颤抖起来。他下意识看向观众席,想看下周酉是否还在。
他看到周酉了,就在三步之外。周酉的轮廓在火焰里微微扭曲。
他一下子有了勇气,这里有悬垂的消防绳,如果他抓住跳下去,周酉帮他一把,就能跳到舞台上。
“周酉!!!”
他的声音在灼热的空气中几乎瞬间蒸发。
可周酉似乎站在烟雾的阴影里,没有回头,甚至背影都没有一丝动摇,仿佛根本没听见许望舒的呼喊。记忆里无数次向他展开的怀抱,凝固在阴影里。
他听见了。
许望舒知道。他一定听见了。
——但他装作没听见。
「轰」
第三次爆炸里,钢架崩塌。
许望舒真的坠落。
风声猎猎,火光扑面。
余光里,他看到那个男人猛地转身。
——他终于伸手了。
可是太晚了。
「砰」
他重重摔落在舞台的钢架上,又砸穿舞台的薄木板隔层,跌进堆满道具的备用通道。骨头碎裂声响起,却又淹没在舞台倒塌声里。
周酉终于在他面前出现。
他的脸上的表情混杂了痛苦、后悔,嘴唇蠕动,似乎在说什么。
旁边有人小声提醒周酉什么。
“我不会让他出事的。”周酉的声音冷硬,似乎在拒绝。
世界的声音在逐渐消失。
周酉似乎很着急,他嘴唇重复着一个词,他看了很久,才知道周酉在叫他的名字。他看到周酉伸过来的手指上,也沾着银白色的粉末。
剧痛之中,许望舒不知道自己在回应什么。他似乎在叫周酉的名字,却又似乎是许川。
他记不得了。
一切归于黑暗之前,他嗅到不属于火场的香气,和玻璃碎裂的声音。
“你醒醒。”
下一秒,声音回来了。
有个女人在他耳边,用用温柔而低沉的声音说。
那是——
许望舒手一抖,睁开眼睛。
火光里,女人在通风管道口朝他微笑。
她的脸庞忽明忽暗,唇角是笑的,但目光却寒冷如冰窟。
她向他伸出纤细的手指。
“你不是周晏。” 他平静地陈述了这个事实。
“你错了。”
女人嗤笑了一声,仿佛听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火焰不见了。
他们又身处在奢华的洗手间。头顶巨大的天使雕像,轻垂的手指指向他的眼睛。
而她在用染血的指尖描摹他的眉骨,他的嘴唇。许望舒甚至闻得到她的手指血腥气,和红酒的甘酸香气。
她像动物发现猎物一般凑过来细嗅,慢条斯理,像是欣赏猎物死前的绝望。
直到她的唇贴近了他的耳垂。
“她不是周晏。”
声音俏皮而慵懒。
烈火。
话音刚落,再次点燃的烈火吞噬了整个幻象。
他感觉自己在重新缓慢下坠,混杂着细胞的生长繁衍,血液从末梢流回心脏,黑暗里他分裂成两个许望舒。
一个仍在燃烧的剧院里坠落。
一个正在酒窖的黑暗中苏醒。
后背重重触及地面时,他摸到了手边银色的打火机。
*
还是梦。
这次他在参加一场葬礼。
灵堂里放了太多百合花。所有的人物都像是在黑白里游走,他看不清那个灵堂上的照片,可心里却有不详的预感。
许川还是刘娜?
“请节哀。”面目模糊的吊唁者说。
他似乎并不伤心。他穿过玻璃棺,从黑色西装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草稿,逐字逐句讲述死者的平生。
观众抬起头。
——他们长着同一张脸,五官都是模糊的铅笔画。唯有一双双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像剥开的石榴,每一个石榴籽重叠、蠕动。
眼神清明而傲慢,日夜不停。
他低下头去,看着自己手里那张被抓得皱巴巴的纸。
仿佛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
许望舒听见火警的声音,然后烟味闯入他的鼻腔。
睁开眼睛时,他感觉自己的睫毛湿漉漉的,脸上未干的水痕黏腻。
他眨了几下眼睛,愣愣看着天花板上橡木塞形状的吊灯支架抖动着模糊的光晕,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在舞台,酒窖,还是在葬礼上。
他像是隔了一层玻璃在看这个世界。
眯起眼睛时,他看清一旁背对着自己的人。
那人不是高大魁梧,而是身形纤细,席地而坐在一侧,脑后的头发半散,望着走廊尽头浓烟滚滚的地方。
周晏。
他花了几秒才意识到是她。
周晏转过头来,嘴唇干裂,脸上浮了一层血液融化开的淡锈色。
那双熟悉的眼睛继承了火光和黑夜,仿佛夜里的祭祀火堆,又像是像黑夜里拉长尾音泣鸣的汽笛。
许望舒被她熟悉的目光刺痛。他后知后觉那目光是熔炉,是隐没在黑暗里的轮船。她带着三分愤怒,非要把那层玻璃,敲得粉碎,炼成泥浆。
他下意识躲开她的情绪,抬眼望向走廊尽头的火光。左脸传来异样的触感,他抬手抹去,指尖沾上半干的血迹。
寂静弥漫开。
许望舒看着她在地上用五指扣住地板,一寸一寸挪动到墙边。她的小腿上全是烟灰,星星点点的。丝袜破了,没有穿鞋,不知道是血迹还是红酒的痕迹蔓延开来,一边的膝盖肿起发红,上面还有擦伤。
地上的颜色鲜艳,如火燃烧。
许望舒顿了几秒才确认,那是她拖出的一条蜿蜒血痕。
她的膝盖血迹沾了玻璃碎屑,她却丝毫不在意,只是一味地把指甲往墙面里抠。
远处消防车声响起,几个人影经过。走廊里瓷砖有光晕模糊,头顶的消防开始启动,带来湿润气息。
许望舒走过去,蹲在她身边。
他像是走在黑夜的田野里。摸索了半天,从她脚底拔出一块玻璃,像剥去一块鱼鳞。粘稠的血流出来,像一声喟叹。
“嘶”
她似乎想起身,可只是一边动作,一边抽气。
许望舒顿了几秒,似乎纠结什么,最后他膝盖触地,关节轻微弹响。他用苍白指节脱下自己的西服外套,犹豫一下,才轻轻盖住她血迹斑驳的腿。
”抓着我。”许望舒示意。
可她却一把钳住许望舒的手腕,她抓着他那块腕骨,指甲都嵌进血肉里。
随后她闭上了眼睛。
许望舒感觉她的力度越来越轻。
最终她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松开了他的手腕。
她不再睁开眼睛,轻轻倚在墙上,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冷静。
直到许望舒的手臂小心穿过她的膝弯。她也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拢好衣服,用那只手环环住他的后颈。
许望舒把她打横抱起。
她全身重量压在他手臂上时,像一把短刀合入刀鞘。
发间的椰子洗发水味,是刀背上的蜡油,淡淡的血腥气裹挟的,是刀锋。刃口划过他的手臂,像挑断一根琴弦一样。
她比他想象中更轻,却让他心里更沉。
「叮」
清脆声响
一枚银色卡地亚打火机从外套掉出,砸在地上。周寅这才睁开眼睛,两人同时低头,却都没说话。
夜风卷着灰烬掠过他们之间,像一条分明的楚河汉界,吹起许望舒的衬衫衣角,又吹起周寅垂下的那缕发。
*
周寅被他抱,一瞬间的失重感里又有点尴尬。
——她第一次被人这种方式带出去,对方还是比她看着还弱不禁风的人。
他们贴的足够近,目及所致,是他锋利下颌,和凸起的喉结,以及颈侧的青色血管。
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水,沿着他的喉结滴下,一些滴在她手臂,冰凉。
他的衬衫领口下,水光在锁骨上方汇聚,一路向更隐没的地方流去。更深处,隐约能瞥见一道未愈的旧伤。
她伸出手,想抽开那松垮的领结。
下一秒她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立刻抬眼收手,抱紧他脖子。
借着火光,她抬头看向许望舒的侧脸。
她看到他苍白到像死寂的脸色,垂下的睫毛沾了水,变成沉默的黑色琴键,酒窖淋湿的发贴在他额角,脸颊旁一道刺目的红色的巴掌印彻底浮现出来。
甚至有一道血痕。
那是她的指甲划伤的一道小口子,血珠渗出来后,干涸成一条细线。
和他脖子上的细小红痣一样的鲜艳。
周寅看了那道血痕一会,愧疚地垂下眼睛,下意识松了挂着他脖子的手别过脸去。
“放我下来。”她开口。
松手那瞬间,她感觉到他手臂的颤抖,他衣服下绷紧的肌腱。
“地上有水。”他收紧手臂,眼神平静地直视前方,呼吸不乱,步伐平稳地往前走去。
周寅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鞋子不见了。
她本想让许望舒去拿个轮椅,但又感觉倦倦的,浑身酸软,只好伸出手抓紧了许望舒的后颈,指了指一边的消防门:“往那边走吧。”
“你有没有带止痛药。”她犹豫了一下又问。
松懈下来,她才觉着自己小腹痛得厉害。
“去医院吧。”许望舒顿了一下说。
他带了,但是那不适合周寅。
周寅点点头,伸手帮他推开侧门。却感觉下一秒,许望舒的脚步猛地一顿,他开始急促的呼吸,却又立刻努力保持平静。
一道同样锋利的目光。
她探过头去。
雨里站着的,是周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