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里。
周酉似乎急匆匆赶来,风衣外套下摆湿润。黑伞边缘,雨水汇聚流下。
他目光如冷剑,扫过许望舒脸上未消去的红印,顿了两秒,直直劈向被抱着的周寅。
周寅正闭着眼,唇色苍白。
"你倒是和你妈学的好,抢男人这么在行。"
周酉冷笑着看周寅,嗤笑一声。
"你自己没腿?"
"我受伤了,你看不见吗?" 周寅睁开眼盯着他,语气同样讥讽。"要我教你怎么心平气和的说话吗?"
周酉不再看她,上前一步,伸手要碰许望舒的额头。
"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周酉放低了声音,温柔地问他,"早点回去休息吧。"
许望舒猛地闭眼,唇角却条件反射般摆出一个标准微笑,但半秒后他像是忽然惊醒,又抿紧了嘴唇。
他不敢看那只手。
仿佛只要不看清,他就能继续得过且过。骗自己周酉的关切带着救赎的温度。
——可火灾那天,许川死了,他自己断了肋骨、脚踝神经受损,整整半年无法站立。
而记忆中本该出差的周酉,偏偏出现在了现场。
就像今天。他出门查过周酉的行程,此刻周酉明明应该在三万英尺的高空,三天后才回来。
可他却出现了。
周寅发觉许望舒平静之下手腕却抖得厉害,她于是睁开眼睛,伸手轻轻扯了一下许望舒后脑勺的湿发。
她手掌心的温热,让许望舒恍惚了一下。他下意识收紧手臂。
他重新找回自己身体的感受。似乎站在高温里,烈火舔舐他的神经,脚踝剧痛,膝盖发软,几乎站不稳。周围的声音突然消失,只剩火灾时的耳鸣。
"周酉..."
许望舒的声音发颤,连周寅都不由得抬头看他一眼。
他似乎要说什么,却最终只是无声地张了张嘴唇,沉默地再度闭上眼,挤出来一句话。
"你当年有没有骗我..."
现在他有许多话想和周酉说。他想问周酉为什么出现在现场,为什么假装没看到他,他甚至是不是知道...
但是这些话来到他嗓子眼里,淤积在他唇边,他发现自己问不出来。他不知道怎么发问,也怀疑自己是否想知道答案。
周酉微笑了一下,是一种肌肉记忆般的标准表情,仿佛他早已在镜子里练习过千万次如何面对这一刻。"
"我从未骗过你,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
"那——"许望舒抬起头,怔怔往前一步。
周寅扯着他头发,突然整个人脱力般往下一坠。
许望舒被突如其来的力道拉着,怔然低头。
"我好痛。"周寅声音气若游丝,蹙着眉头,像是强忍什么。
许望舒猛然收回往前走的步子。
"周晏,你少他妈装了。"周酉挑眉,"你——"
许望舒轻轻抬眼。
他第一次看到许望舒这样的眼神,以至于他下意识停顿了。
他的眼神有愤怒,却像是被像雾一样的迷茫覆盖了,裹住,最后全都化成冰。
冬日的连绵雨水打在他的脸上,像眼泪。
"周酉,你可以假装没有听见..." 他深呼了一口气,脸色惨白,话语都是颤抖而破碎的,但是每个字都很清楚。
"我也可以假装你没来过火灾现场。"
说完,他转身走向停车场,不再看他。
火光和爆炸在他身后亮起。
周酉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的瞳孔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当年掩盖的秘密。在这场大火里,被唤醒了。
他如鲠在喉,看着许望舒越走越远,背影像一吹就散,但是步子很稳。
风吹起许望舒的衬衣衣摆。
最后一眼,是周晏,她趴在许望舒肩上,扭头看他。
带着一种让他恶心的微笑。
*
停车场
许望舒走在风里。
远处的火光映出他惨白面色,唇瓣被他咬破,鲜血混着雨水滑入衣领,咽喉绷紧到发痛。
周寅能感觉到他在吞咽。
他正在试图把刚刚溢出来的情绪,全都咽回去。
"能辛苦开我的车吗?"她拿出钥匙递给他,声音平静而轻。
她不确定他会开车。
许望舒点了点头。
抱她上车的瞬间,他察觉到她一瞬间的退缩。
"胃疼?" 他察觉了她的迟疑,抬眼看她。
"我肚子痛。我来月经了。"她用指尖按住小腹,指节泛白。
冷静下来,感觉小腹愈发抽搐酸痛。
许望舒点点头,知晓了她身上那血腥味的来源。他单手抱着周寅,另一只手把周寅腿上的他的外套垫在车上。
周寅沉默地看着他。
"你不用这样。"她说。"这是我的车,我去洗车就可以。"
"我的衣服便宜。" 他冷淡地丢下一句,毫无波澜,以至于她分不清这是自我解嘲还是事实陈述。
她盯着许望舒的外套,想起自己十五岁的时候,经血弄到裤子上,被同学笑话了,那时候她很不好意思。
现在他们在用这个话题对话时,就和流鼻血没什么不同了。
许望舒已经转身去驾驶座。
她看着他上车调了座椅,颤抖着手握着方向盘,指节发白。
他强迫症一般反复看后视镜七八次,可周寅知道后视镜里空空荡荡。
引擎启动。
车子沉默地驶出庄园大门。
车内,周寅额头抵着车窗,仿佛用这点冰凉阵痛。
她眯着眼心惊胆战地看着许望舒开车。
此时他仍然咬着嘴唇,眼神直直盯着前方,但根本没注意到限速标志。
机械女声冷静重复:"请在当前路口调头。"
可许望舒充耳不闻,只是死死攥住方向盘,指节发白到几乎透明,车速诡异地越来越快。
下一秒,车颠簸轧过减速带,周寅赶忙直起身阻止他打转向灯。
"哎——那是对向单行道。"
许望舒一脚踩下急刹车。
「唔」
急刹的惯性让她膝盖狠狠撞上前座,痛得闷哼一声。
"抱歉。"
她听到他小声吸气,半晌颤抖地低声开口。
他伸手把导航音量调到最大,后视镜里他的脸色愈发惨白,像蜡。
周寅拍开他的手,切掉导航,"我给你说怎么走吧,你专心开车。"
许望舒点点头,却不安地看着后视镜,手下意识摸向自己的手机,试图打开导航软件。
手机屏幕亮起。
有来电。
「周酉」
周寅看到来电人名字,她下意识抬头看向他,却发现他面上看着平静,但牙齿咬的极紧,呼吸急促。
"要不调头回去吧。"她轻声说,缓缓靠回座椅,声音像是叹息:"你去找他聊聊,我可以叫一个司机。"
许望舒放下手机,看着自己握着方向盘的手。
这是七年以来他第二次开车。
他考驾照、开车都是周酉教他的。
有次试着开车上班,结果不小心开上了出城的高速路,下来已经是隔壁市。之后周酉不再让他摸方向盘,他有时候给他调个司机。那天之后,他的手机永远默认开启定位共享。
一如其他事情,年少的时候,周酉就是像他的人生导航一样,要替他决策一切。考驾照,工作,学校之外的社交圈,他的身体健康。
现在导航让他调头。
许望舒茫然地望着漆黑的路面。
车内寂静,只有鼻尖闻到一点血的味道,周寅靠在椅背上,没有抬眼接他的目光,只是沉默地用湿纸巾擦自己的膝盖和裙子,那湿纸巾变成粉色的,像一朵海棠花瓣。
他下意识把空调调高一点,抬手时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多年前医院醒来的时候,冷汗已经浸湿后背,浑身的骨头都痛。
"我..."
他想解释,但张开嘴放下力,才发现自己牙齿都在上下打战。
周寅看着他脸色惨白,默默从手边储物盒拿出一盒薄荷糖,递给他一颗。
许望舒手指一颤,他接过来后不再说话,下巴再次紧绷成一条线,喉咙用力,把情绪都生吞回去。
手机还在震动。
许望舒抖了一下,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那个来电备注。
周酉要求他必须三次之内接他的电话。他上次没接,于是他坐在门口待了一宿。
"你要我帮你关机吗?"周寅轻声问他。
安静中,他开了口,他声音喑哑而颤抖,带着急促的呼吸:"我当时才知道,他早就听见我喊他了……他只是故意不回头。"
"那时候他离我只有几步。"
周寅松开他的手腕。
"那你要回头吗?"她声音轻的像一片雪花落地。
她问的不是能不能,也不是应不应该。
"不..."他似乎从周寅的声音里惊醒。
第四个来电。
可肌肉记忆比思维更快,他的手已经伸向手机,打开。
「啪!」
一巴掌。
这一巴掌太重,太重。他的脸颊火辣辣燃烧,头被打得偏过去,口腔里漫起血腥味。
一瞬间他们都愣住了。
耳鸣中,他听见她发出冷笑,但声音发抖:"你这么想当狗?"
她拼命从喉咙里挤出来声音:"那这一巴掌是替那个在海里拼命抓我的许望舒,和那个在火场里救人的许望舒打的。"
"……你配不上他。"
周寅死死盯着他,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收起颤抖的手。
——她的手都被震麻了。
更麻木的是她的心,她觉着自己和周酉这一刻毫无差别。
绝望。
"现在你连一条狗都不如,狗挨打还知道跑。"她闭上眼睛,继续说完。
"我不知道……"许望舒机械地重复,喉结滚动,"我只是……习惯了。"
"你想想,为什么他现在这么着急?" 她努力平复下来,轻声问。
为什么?
许望舒绝望地看着窗外立在电线杆上的乌鸦。
它们一动不动。仿佛也在等一个回答。
"我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吗?
"是吗?"周寅眯起眼睛,凑过来,"你撒谎,那你说刚刚带着我走的时候,想的是什么?"
"许望舒,你想惩罚他,又想他追上来。"
是他选择留在深渊里。
"是。"他动了动唇说。
他知道周酉想要的是什么,温顺的,安静的,漂亮的。
他...他不怕,他甚至不在乎那个人是谁。
他只需要相信他不配逃脱。
周寅怔怔地看着他。
她突然觉着疲惫。
"好..."她笑起来。
「啪!」
她干脆地自己也一巴掌。
许望舒抬头,不可置信地盯着她。
"这是我替我自己打的。"周寅感觉自己嘴里也里混着血腥气,血从她唇角滴下来,滴到她膝盖上。
她低头看了一眼,看到自己染血的裙子,挫伤的膝盖,裂开的指甲,声音绝望:"我居然以为自己能救你。"
第五个来电,突如其来。
周寅把手机拿起来塞回他手里。
"你现在接,告诉他,你这就爬回去吧。"
「呕」
许望舒弯着腰,捂住嘴干呕起来。血腥味混合着药味弥漫在他的口腔里,粘稠。
像他母亲咳出来的血。
周寅嫌弃一般抽给他一张纸,"别咬破自己舌头。"
"我妈妈……"他顿了半晌,勉强挤出一句破碎的话,"她这周要做化疗。"
他太知道周酉此刻来电要说什么。
一些善意的病情提醒。
几张报告单。
来电声里,周寅摇下车窗,冷风灌进来,吹散她的发梢。
周酉当然知道他们现在在哪。
——但是他希望的,就是许望舒亲自回去。
医疗流程变成给他的服从性测试。
"你觉着这样可以让她活更久?"周寅咬咬牙,继续毫不留情地开口。
她的声音干硬。
"癌症病人谁不要化疗?你妈妈的癌症五年存活率,你看过吗?"
她转过身来,扶住许望舒的肩,盯着他的眼睛。
许望舒下意识低下头去。
她猛地攥住他一只手腕,把他掌心按在方向盘上——
「的!」
他挣扎,腕骨撞上喇叭,凄厉鸣笛声撕开长夜。
"看着我。"
她抓着他的手腕,一字一顿。
"你自己说。刘娜当年因为许川被绑架,她怎么和绑匪说的?"
第六个手机来电。
铃声绵长。
许望舒闭上眼。
——他当然知道。
他听过许川给他讲过千百遍。
他的嘴唇颤抖:"你们要么现在杀了我,要么..."
周寅的手指几乎在他手腕上捏出淤青,"继续。"
"等我丈夫带警察来把你们骨头...一根根拆了。"
绑匪的刀抵在她喉咙上时,她甚至故意往前一挣。
"你别说了!"他想推开周寅,却仿佛在这一刻原本能抱起她的手失去了所有力气,他甚至抬不起来指尖。
周寅轻细的声音,现在成为了刀,磨得他心里恐惧。
她审判他。
她要说出来,他最害怕的事情了。
那个藏在他心里深渊里的——
"你现在根本不是在救她,"她清晰地说,"是在替她背叛当年的自己。"
心脏停跳一瞬。
"你替她投降。"
那把刀劈开那个伤口。
露出他半夜惊醒也不敢触碰的腐烂真相。
她说出来了。
"她要是知道,会怎么说?"
——第七个手机来电。
世界几近轰鸣。
"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嘲杂尖锐的声音里,他感觉到周寅把湿巾塞进他掌心。
"你只是需要有人告诉你。"
一锤定音。
他猛然意识到一个恐怖的事实。
——他母亲可能从来就不在乎什么治疗。
他在乎。
是他需要借口,来逃避自己对周酉的恐惧。
是他接受不了「自己无法救母亲」的事实。
是他在用孝顺包装懦弱。
——第八个来电!
黑夜里,传来几声乌鸦的嘶鸣声。
"不接了。"
他突然轻声说。
"为什么"周寅挑眉。
"她应该不想当懦夫的妈。"许望舒闭上眼睛。
刘娜干瘦的身影浮现。她站的直,手指甲修的整齐,头发一丝不苟。她话声音软,却很有力量。
葬礼。梦里的葬礼。
"她说…她只当烈士家属。"
——第九个来电。
他拿起振动的手机,扔出窗外。
手机滑落的弧线,像一个谢幕鞠躬。
他终于无声地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