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 他小声重复,"是我。"
所有的情绪像淤堵在喉咙里,让啜泣声似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他发出像野兽濒死一般的呜嚎,嘶吼。
所有他曾哀求过却从未真正获得救赎的瞬间,和想离开却又狠不下心来的夜晚混在一起,于唇齿间,变成一团带血沫和碎骨头的粘稠。
"我…"
他几近窒息。
双手卡在自己的喉咙间,手指甲在他的脖颈划出血痕,他几乎掐死自己。
他觉着自己哭得好恶心,哭得丑陋,哭的死去活来,哭得像一条被踩碎脊梁的狗。
"我……太……懦弱……"
眼泪无声,但每挤出一个字,就有一口血腥气涌上来,像在咀嚼他腐烂的内脏。
他低下头,肺里,舌头,手臂都麻,他看着自己颤抖的双膝。他就是用它们那样跪的。
他好恨。
周寅看着他趴在方向盘上无声地哭,双肩耸动,本来想要安慰,却收起了想拍他肩膀的手。
她的目光飘向窗外的虚无。
"你觉着自己很痛吗?"她轻声问。
寂静一秒。
他终于抬眼,唇角都是血。眼泪将他的眼眶染得通红。
"你觉得……我很可笑,是不是?"
他嗓音沙哑,又有点委屈。
仿佛她是十恶不赦的坏人。
周寅心脏狠狠一缩,下意识扭过脸去,盯着窗外的田野和路边的枫树。
——她今日可算是知道“哭得头皮发麻”是什么感觉了!
可她避无可避,又从后视镜里看到他。
他眼角的红色又溢出来,洇染在他的脸颊上,鼻尖上,染的沉静的眼睛格外有生气。
周寅盯着后视镜,半晌轻声笑了一下。手摸了烟盒,她却烦躁地想起来打火机在许望舒那,咬咬牙忍住了。
她板着面孔回答:"怎么,你现在才嫌脏?有些选择机会已经不错了。而且也有点感情不是吗,没那么难。"
她的话像蜜蜂的尾针,蛰得他下意识闭上眼睛。
一滴悬在他睫毛上的眼泪,此时终于落下来
他一直害怕周寅这么说他。
现在她说了。
可周寅没给他思考时间,手指刮着车窗玻璃,低声继续:
"你有空好好走去人民医院看看,主治医生的门槛都被病人家属跪烂了。还有人垫着孩子后背签放弃治疗同意书,病房里挤得连多余凳子都没有。"
"我去年遇到...一个小女孩,也就八岁。哭哭啼啼地说她不给家里带来负担,不治了。"
"她哭得我心烦,我把她病历撕了。告诉她不治就不治。"
许望舒看着她望着窗外的倔强的侧脸,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块阴影,抿着嘴,脸颊还是肿的,唇角血迹未干。
而眼泪在他颧骨上干涸,像附着的蜡。
他低声开口:"后来呢。"
"她死了,临死之前特高兴,说自己终于不痛了。"
她终于扭过头来。
看到许望舒的表情,她皱起鼻子,露出一个像哭一样的笑。
"讲完了,你可以继续哭了。"她干巴巴地说。
许望舒看着她眼底的悲伤。
那是一个同样血肉模糊的伤口,但她不留情地在上面糊了一层愤怒,仓促,像是民间塑泥彩却来不及跪拜的、那些碎裂的石像佛。
那一刻他知道这个故事是真的,她每讲一个字,就转了一下经筒,所以佛寺里有杳杳的钟声。
他突然理解了周寅在酒窖门口的眼神。
在人太无力的时候,只能靠着反复淬炼灵魂里的情绪,才能在痛苦的人生里坚持走向自我命运。
就像她必须靠愤怒活着,他必须靠怀疑才能不疯。
他们都不必知道答案,但也不回头。
周寅伸出指尖,轻轻擦掉了他脸颊上的泪痕,又用湿巾纸沾掉了他唇角的血。
"你不要苛责过去的自己。"她看着湿巾上的血迹,轻声补充。
"那有可能是一个,当时很真诚的选择。"
寂静。
许望舒看着窗外的无边黑夜。
周寅指尖落在他脸上时,轻得像是一场幻觉。
"往哪里走。"
他轻声说,像是在问周寅,也像是在问他自己。
周寅侧过头,目光和他短暂相撞。
她的眼眸平静下来,几乎固执,覆盖了一层燃烧过的灰烬。
发动机轰鸣,车身微微震动。
*
车子终于缓缓驶上公路。
导航坏了,破系统也坏了,月亮不见了。黑夜里车子只凭着驾驶者的直觉行驶,没有调头。
两侧的葡萄田低矮,天空发红。
周寅打开了天窗一条缝,田野里的冷风吹进来,她颤颤巍巍伸出去一只手。
夜风夹杂了鸟儿振翅的声音,从手腕拂过,像是缠住她手的葡萄藤,她的血管也变作植物脉络里的触肢,于黑夜里恣意生长抽枝。
抬头时,她看到了天穹下,冬末猎户座三颗明亮的恒星腰带。
没有月亮的夜晚,星辰跨过时空朝她涌来。
她伸手按开天窗的瞬间,许望舒下意识点了一下刹车。
"吵吗?"周寅收回手。
他摇摇头。
恰逢对侧有车交汇过来,他切换了近光灯。
路面再次回归黑暗,一望无尽的长路上,只有前方车灯两点,像深海里林霞漂浮的荧光。
他听到周寅的隐约轻声赞叹。想到刚刚自己在她面前毫无尊严的崩溃大哭,内心有些羞赧,不由得握紧了方向盘。
可星辰不语,仍是温柔地用亿万年前的光抚照着他。
她伸手指向天空,看着那颗橙色的星星,语气像是自言自语。
"那是猎户座,冬天的星座。今天金星,木星也好亮。"
"我有时候会想," 许望舒低声开口:"如果我们都不过是原子,在万千年后只是雪,泥土,花瓣。那我现在的一切,都算什么?"
他经历的痛苦,孤独,犹豫,他的自私,怯懦,固执,挣扎。
声音淹没在裂帛般的风声里。
周寅识别到了。
"可能没有意义"她低声开口,"但我愿意相信。"
她看向星斗无尽的天穹,缓缓给出自己的答案。
"每一个挣扎的瞬间,都会在光年之外的宇宙里,有同样的频率共鸣。深海里的鲸歌回声穿透几千公里,每一粒尘埃都有自己的和弦。"
而他们是从哪颗星辰朝彼此坠落,又有幸相会于此?*
为什么是她呢?为什么又不是她呢?
宇宙没有回答。
许望舒苦笑了一下,握紧方向盘:"即使痛苦?"
周寅低声说:"尤其是痛苦。"
她轻轻指着斜前方的猎户座:"中间那颗很亮的星星是参宿四,它快要爆炸了。当它爆炸时,会变成超新星,照亮整个星系。像太阳一样明亮。"
橙红恒星正在猎户座腰带上燃烧。
许望舒问:"如果这个爆炸时间相隔太久,它有可能已经被文明遗忘了。"
"我小时候曾经幻想过,人们来参加我的葬礼。"周寅思考了一下,装作漫不经心的说,"大概小孩子都有这种愿望,想要获得重视和认可。希望自己是世界主角。"
"可我后来发现..."她顿了顿,声音轻的像拨了一下风铃,"死就死了。有的演出不需要观众。"
她轻轻抬手关上天窗。
风声骤止。
前路的黑暗隧道,吞没了星空。
"所以星星的爆炸,那就当是为了自己炸的吧。 "
车内只剩下他们的呼吸声,时间失去了刻度,车内只剩仪表盘幽蓝的微光。
她的话像拿冰凉的刀尖在他脊柱划过,不疼,却让他牙齿发颤,发酸,后脑神经战栗,头皮发麻,眼眶热得几乎再次流泪。
在周酉的世界里,一切都该有目的、有目光、有回报。甚至许川也会有时候对他有「要求」。
而她呢?她甚至不介意自己会不会被记住。
这一刻他才苦涩地意识到,自己根本不了解她。
而周晏能在警察局里背出他的药方。
他连自己的痛苦都懦弱地不敢深究,何况是她的。
他们驶出隧道,更多的星星从云里显露。
*
迷路了。
周寅正看着隧道标识,无奈地笑了一下:"完了,我来的时候可没走这,我们好像真的迷路了。"
可是她不想看导航。
出隧道的时候,许望舒有一瞬间的茫然。
他下意识看向周寅,怕她说他「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周酉倒是经常这样说他。
可她正在看向窗外的黑夜,只留给他一截流畅的脖颈。
"不会要开到隔壁市吃早饭了吧。"她声音轻飘飘的,仍在看窗外。
许望舒眨了眨眼,在昏暗里笑了一下,看了一下仪表盘上的油箱表。
她把方向盘和星空都塞在他手里,于是他要自己看路了。
他们在夜雾中缓慢行进,直到长路尽头出现了一点光。
那是个加油站。
许望舒歪歪斜斜把车扎进便利店停车场。他抽开安全带的时候问了周寅,"你用什么牌子的。"
周寅给他说了一个。
许望舒又跌跌撞撞下去买。
过了一会他拎了袋子出来,还给周寅多买了止痛药,创口贴和一杯热饮。
"你要去洗手间吗?"他打开周寅的门问。
"嗯。"周寅脸红了红,"我后备箱里有双备用鞋子,你帮我拿一下。"
一双平底鞋。
许望舒帮她贴创口贴,她脚底有伤,穿的时候颤了一下。
"不穿高跟鞋了。"她叹了口气,"以后打死也不穿。"
许望舒笑了一下。
*
天还没亮。
火星变成明亮的琥珀橙色,即将在日出前落入西方。
周寅先睡着的。她侧歪着头,呼吸均匀,眼睫偶尔颤一下。可能是梦,她在梦里皱眉,像在和什么无形的力量搏斗。
许望舒看着她,忽然想起那颗快要爆炸的恒星。
参宿四的死亡还要再等几百万年,而人类的痛苦和快乐如此短暂。
他轻轻打开车门,走进冰冷的晨雾里。
灰色的雾霭中,终于出现路的尽头。
世界安静的如同初开,海的声音在前方隐约传来。
沿着路再开一会就能到医院。
回到车上时,周寅还在沉睡,她认真缩起来,手里还攥着一根没点燃的烟。
许望舒轻轻笑了一下,他帮周寅盖好外套。他本来想这样看着她,但是不知不觉间闭上了眼。
他们终于在某个不知名的路边睡着,像两只疲惫的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