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的赌桌上,围坐的赌客们目光默契、步步紧逼,仿佛结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操纵着局势的走向。
在数人的围攻下,帕尔面前的筹码一点点变少。
朱诺挑了个绝好的观景座,目光悠然地俯视这场围猎。
从帕尔刚入座时的意气风发,到脸色逐渐苍白,再到现在神情恍惚、如丧考妣,每一个细节她都尽收眼底。
这桌的规则不允许他中途离席,他只能硬着头皮打完所有的圈数,但在那之前,他已经赌完了所有的筹码。
很快,一名侍者走到他身边,俯身低语。
“若您希望继续游戏,我们这里可以为您提供一些便利。只需签字,您便能继续追逐好运。”
帕尔缓缓抬起头。
一般人这时会犹豫,会迟疑,但朱诺看到那双疲惫而失魂的眼睛中竟闪烁着一种病态的狂喜,仿佛在泥沼中忽然抓住了一根稻草。
他站起身,跟随侍者走向内厅。
事情发展到这已经没有什么看头了,朱诺打了个哈欠,站起身,理了理因久坐而发皱马甲和马裤,离开了赌坊。
他本来有两次抽身的机会。
第一次是朱诺离席的时候。如果他去把筹码兑现,不仅不亏,反而如薇拉所说,带着一笔小财全身而退。
第二次就是刚才,如果他及时止损、不去借赌场的高利贷,那么他只是在一个普通的日子、普通地输光了身上所有钱。
可他没有。
——再来一把……只要赢一把就好了。
——只要赢回刚才那么多的筹码,就收手。
愚蠢、贪婪、侥幸——这三样东西才是真正将他困在赌桌上的锁链,让他成为赌坊最理想的猎物。
风拂过教堂尖顶,钟声回荡在晨曦之中。柔和的阳光穿过彩绘玻璃窗,将一地缤纷洒落在冰冷的石地上。
彩色投影的边缘,一只布鞋不安地点着这光影的一角。
“妻方,阿斯塔。”
猝不及防被点了名,阿斯塔匆忙将脚收归裙下,游离的心思也立刻回笼。
她站起身,向主教行了个礼。
坐在她对面的是多日未见的帕尔。他衣襟凌乱,眼神游移,像只笼中困兽。
一天前,他被人反绑了双手,丢在村口。
对方给全村人留下口信,说他欠了汉森先生的赌债,还想跑路,被人好心地“接”了回来;下次再跑,恐怕接回来的就不是这么完整的帕尔了。
帕尔的父兄经营一家小磨坊,得知他欠下的赌债恰好价值一座磨坊,自知庇护不了他,避之唯恐不及。
阿斯塔的家人更是怒火中烧,要求将她接回娘家,以保“家族荣誉”。
朱诺不失时机地出现,帮她准备了向教会的申诉文件。
阿斯塔不知道这纸文件能将她带向何方,只能茫然而无措地坐在教会仲裁室,听候命运的发落。
主教坐在中间的高背椅上,威严地审视着眼前这对形象迥异的夫妻,缓缓开口:
“帕尔,你在赌坊欠下巨量债务,远远超出你的偿还能力。你是否知晓,这不仅危害你的家庭,还可能扰乱教区的秩序?”
“是他们的错!”帕尔大喊,声音在高大的石头建筑里激起重重回声,“他们做局骗走我的钱,又诱骗我借钱,我什么也没做!”
“这是你的签名吗?”主教向他展示了一纸借贷合同。
帕尔看了一眼,低下头。
“是或不是?帕尔先生,这是很简单的问题。”
帕尔的声音低了下去:“……是。”
阿斯塔的视线始终低垂,直到主教向她抛出问题,她才微微抬头,声音哽咽但坚决:
“尊敬的主教,我已多次劝他……但他沉迷赌博,夜不归宿,甚至开始借贷、做局诈骗。若继续下去,我们家恐怕连屋顶都保不住了。”
主教点点头表示了解了情况。
帕尔的父兄、赌友都没有出席。
作为阿斯塔的社会关系,戴安娜、朱诺都出席作证,对她的品格予以肯定。
朱诺更是直接见证了帕尔在厂里的暴力行为,直言他还有一起案子在身。
众目睽睽之下,朱诺笑道:“……比起这些,帕尔先生的赌博行为似乎也不是那么可恶——毕竟,‘财富总会青睐勇敢的人’。”
听了这话,帕尔的脸色变了。
他不可置信地将目光从朱诺的裙子上移到她的脸上,似乎终于看出了一点端倪,颤声道:“是你……是你陷害我!”
朱诺面露困惑,缓缓地说:“帕尔先生,如果你有一点良知,或许会明白,所有的这些,都是因为你自己不遵循主的教诲,所付出的代价。”
帕尔猛然摇头:“你是那个、你是那个……”
他突然卡壳了,话音戛然而止。
一是他并不知道那位小兄弟的名字,二是眼前人戴着蕾丝礼帽、裙摆下露出缀银扣的方头鞋,除了笑容中的一丝狡黠,与记忆中那个穿鹿皮马裤的身影毫无相似之处。
在主教的目光下,他不想让自己显得更难看,只得悻悻地坐回去,看向朱诺的目光中充满仇恨。
主教听完发言,戴上眼镜,翻阅了一会儿桌上的文件。
“嗯……你们结婚五年了,婚约真实且有效。”他总结道,“根据路德教正典法,只要那个在天主面前为唯一的婚约还是有效的,它就既不能解除,也不能被替代。”
阿斯塔垂下头,不愿看身后听众席中友人们的脸色。
意料之中的结论。她已经不感到痛苦了,只有麻木——百次推演之后发现现实和预期并无不同的麻木。
像在圣坛前宣誓的那样,只有死亡能让他们分离。
“教会不轻易介入夫妻事务,但是……”主教又开口了,“但若事关家庭破裂、社会秩序,便有责任劝导与裁决。”
阿斯塔没太听明白,不无困惑地抬起头。她清楚地看见主教的嘴唇一开一合:
“帕尔,若你无法偿还赌债、威胁家庭生计,教会将准许你们分居。”
这句话如同重锤击在帕尔胸口。分居,意味着失去洗衣做饭的奴隶、传宗接代的可能、以及唯一稳定的金钱收入——考虑到阿斯塔最近通过了女工学校的初级文法和算数考试,收入较最开始的基准已经翻倍,那可是一大笔稳定的现金流。
他猛地抬头,失声道:“不!我可以还,我……我还能想办法!”
阿斯塔咬紧牙关,大声说:“他已将我陪嫁的银器当掉,我每天的工资也在他手上,一个便士都不剩……我们还能指望什么?
帕尔作为丈夫,长期赌博、酗酒、挥霍家财;作为教区成员,他毫不承担宗教与道德义务,败坏教区风气……”
说到这里,她看向主教,清晰、坚定地说:“请教会裁决!”
主教沉默良久,终于缓缓开口:“阿斯塔,你有权提出分居。根据教会规定,若丈夫沉溺恶行、危害妻儿,妻子可独立居所,免受牵连。”
帕尔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苍白。
他转向阿斯塔,目光中夹杂着震惊、愤怒、还有一丝未敢言明的恐惧:“你要抛弃我?”
阿斯塔并不看他:“不是我抛弃了你,是主指引我们分离。”
“那么,今日起,”主教低沉宣告,“阿斯塔将暂居教会安排的房屋,帕尔不得擅自接近,直至偿清赌债并立誓悔改。教会会监督此事,确保她的安宁。”
帕尔想再说什么,却被旁听席的一声声“阿门”堵在喉中。
阿斯塔在教士的监护下站起身,离开仲裁室。帕尔在她身后发出一声声咒骂,瞪视目光灼烧着她的背脊,但她没有回头。
另一头,朱诺早已提着裙摆踏出了门槛。她是主管,这一天才刚开始,她还有许多工作要做。
和阿斯塔一样,许多女工都通过了基础考试,得到了一波涨薪。她们发现,学习和涨薪并没有那么难。
奥尔扬的水力机器初现端倪,虽然用在纺纱这么精细的活儿上还是有点困难。她在研究其他方面的应用。
总觉得今天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啊,对了,今天是尼尔出发去乌普萨拉上学的日子,也许该去妥善地道个别?
琐事沉沉地压在心头,朱诺没有注意到,一个黑影绕过了教会建筑,正朝她直冲过来。
她刚走进阳光里,一个黑影便罩了上来,一本包金的圣经直直砸向她的后脑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