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马

    朱诺正走在教会仲裁室门口,余光里突然闪现一个黑影。

    她匆忙回头,闪闪发亮的金属书脊已经挥到了眼前,金光刺得她眼睛一痛。

    她没有接受过格斗训练,身子不听使唤地僵在原地,甚至抬不起手来挡。

    在她的眼中,那一秒被拉得极为漫长。

    从逃婚开始,她小心翼翼地生存,不着凉、不喝生水、生病也认真养护,难道是为了折在这里吗?

    可是,还有那么多事情还没做啊……

    但书卷没来得及落下来。

    一只手突然从旁伸出,紧紧扣住了那只挥来的手腕。

    朱诺闻到熟悉的皮革气息,听到近在咫尺的低喝。

    “放下。”

    她勉强抬眼,看见查尔斯靠得很近,牢牢钳制着帕尔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帕尔整条胳膊都在微微颤抖。

    圣经脱手,啪地一声掉在地上,线订的书页散落一地。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查尔斯干净利落的一记肘击撞上帕尔胸口,令他发出一声沉闷的痛哼。

    朱诺惊魂未定,一脚踢在帕尔膝弯。

    帕尔猛地跪倒在地,某处似乎传来了碎裂的声音,不知是膝盖还是石砖。

    戴安娜、奥尔扬冲过来,七手八脚地把他钳制住。查尔斯在旁理了理袖口,仿佛刚才乍然出手不过是拂去了点灰尘。

    朱诺的视线落在地面上。可以确定的是,金属书脊的边缘在石砖上砸出了一个小坑。

    想到被砸碎的差一点就是自己的颈椎,她难以抑制地后怕得微微颤抖。

    查尔斯看出了这一点,伸出手握住了她的肩膀。温暖而宽大的手掌给了她一些安慰,她渐渐停止了发抖。

    他温言问:“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朱诺小姐?”

    朱诺把脚从帕尔小腿上拿下来,理了理裙摆,有些莫名其妙地应道:“我们当然不是第一次见,查尔斯先生。”

    教会的人匆匆赶来,看到眼前一幕,脸色都瞬间沉了下去。

    牧师看着散落一地的圣经古页,痛苦地在胸前画起了十字:“把这个人抓起来!”

    守卫将帕尔拽了起来,扭送走了。

    现在他又增添了一条偷盗教会财产、在教会故意伤害的罪名,这似乎比他殴打、伤害自己的“私人财产”要严重得多。

    查尔斯和教会成员确认帕尔之后的行动将会受限制,便转身望向朱诺。

    “走吧。”他声音低沉,“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谈。”

    朱诺不明就里地跟上去,突然觉得哪里不对。

    他如果只是认出了自己是在鹰巢酒馆背后踢人膝弯的那位,那问题不大——他看上去不像是介意她男装出行的老古板。

    那么,是哪里不对呢?

    朱诺苦思了一会儿,脑海中突然警铃大作。

    方才的问句,他是用德语说的。

    而她,也下意识用德语答了。

    马车将两人一路带到总督府。

    查尔斯亮了徽章,带着朱诺长驱直入,来到一个小房间。

    她以为这是个会客室,进去了才发现,这是查尔斯自己的房间。

    环顾四周,屋里仅一张单人床、一副桌椅,门后挂着几套衣服,的确是个临时居所。

    在往常,她会立刻指出这不合礼数,但现在两人的关系陡然变化,许多事情远比“礼数”重要。

    查尔斯拉开椅子请她坐下,给她倒了杯水,自己在床沿坐了。

    他的身子微微前倾,作出要长谈的姿态:

    “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朱诺听见他微微叹息,温和的目光在她脸上探寻。

    她勉强一笑:“您觉得呢?”

    “你不是北方流民,对吗?”查尔斯说,“让我猜猜——你是南方来的。”

    查尔斯的语气不含疑问。朱诺沉默以对。

    “有多南呢?”他漆黑的眼珠牢牢锁定着她的面庞,“延雪平?卡尔马?还是……”

    在她的屏息里,他吐出了谜底:“……哥本哈根?”

    朱诺别开了脸。

    良久,查尔斯的声音在屋里响起,轻得仿佛叹息:“我早该认出你来的,是不是?”

    他从衣襟里摸出一面护心镜,里面嵌着一张少女小像。

    五年前,两国宣布订婚消息之后,无数伍尔丽卡·埃利诺拉的画像——孩童时期的、少女时期的、成人的——被丹麦宫廷送到了他手上。

    他还没有细看过,婚约就被爆发的战争撕毁了。

    他把小像举到和朱诺的脸平齐的位置,来回看了一会儿。丹麦宫廷画师笔下的轮廓细腻而精致,正是眼前人。

    然而,比起画像,她的头发短而浅,被夏日的阳光晒得有些毛糙,连日奔走令她的皮肤失去了贵女的白皙细腻,眼里更是透露出画中人从未有过的坚毅。

    “......不是很像——但是的确,我早该认出你来的,我的未婚妻。”

    朱诺看了看那张少女小像,视线挪到查尔斯脸上,用苦涩一笑掩盖自己的惊奇和恍然。

    她又何尝不是早该认出他来呢?

    查尔斯,卡尔,多明显啊。起初她以为查尔斯和戴安娜一样来自异邦,所以有着西日耳曼语系的名字,结果只是个直译的化名罢了。

    卡尔十一的画像明明白白地嵌在她的PPT里,而她一次也没有想到去翻一翻。

    直到她意识到两者间的联系,查尔斯脸上的每根线条才开始向走形的画像上靠拢。

    她的未婚夫一身灰衣,带着明显的军人姿态,坐在她对面的朴素小床上,叹道:“回宫吧,伍尔丽卡。”

    朱诺摇摇头:“恐怕您认错人了,我是朱诺。”

    “好吧,朱诺。”卡尔忽地一笑,“如果你更喜欢这个名字的话。”

    这是朱诺第一次见他褪去商人面具的笑,带着某种贵族特有的倦意。

    “五年前,丹麦大使送来一幅画像。画上的公主戴着珍珠头冠,那么年轻,那么脆弱,像被蛛网黏住的蝴蝶。而我面前的你……”他忽然拉起她的手,她触电似地一缩,却让他握得更紧,“指甲剪得短短的,却还是沾了墨水和羊毛,眼睛里总是燃着不屈的火焰——你们的确不像同一个人。”

    “既然我们如此不相似,您又是怎么猜到的呢?”

    “是,你的伪装很成功。” 卡尔肯定道,“就算是阿马利亚往后到了此处,也未必能将那个纺织厂主管和她的宝贝女儿联系在一起。”

    “但是?”

    “但是,你低估了瑞典首相。”

    卡尔站起身来,俯身拉开她身后桌子的抽屉。

    这个姿势令两人靠得很近,朱诺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

    他的衣角缠绕着淡淡的皮革和铁器的味道,闻起来俨然是久经风霜的商人,却又隐隐带着檀香和香桃木的气息,使她想起宫廷里的烛光、水晶、天鹅绒。

    卡尔从抽屉里拿出一物,正是她逃婚时带出的银酒壶。

    他拧开瓶塞,将壶口举到朱诺手边。

    朱诺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壶里倒出的却是一小卷信纸,封口的火漆已经打开过了。

    她一目十行地读了。吉伦斯蒂尔纳在信中三言两语地汇报了工作进展:已搜寻到公主踪迹;追捕到了疑似见过公主的人;正在进行审问。

    “涉及外交丑闻,首相是秘密办案。因此缉拿你的朋友没走正常程序,也没有留下任何书面记录。”

    卡尔垂眸看着这封他读了无数遍的信,眸色暗了几分。

    “所以我当时真的非常、非常困惑,四处走访也没有结果——我的首相就那样消失了?就和我的未婚妻一样?”

    “……我明白了,你是最近才收到这封信的。”朱诺举起手中的酒壶,“读完后,发现一切都合理了,是吗?”

    “嗯,信使在官道上遭遇了匪徒,直到前些天,这个‘礼物’才辗转到我手里——”卡尔接过酒壶,摩挲着它表面细碎的蓝宝石,“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的未婚妻宁愿在林雪平当‘女巫’,也不愿来斯德哥尔摩当王后。"

    朱诺淡然一笑:“我早该走得更远些的。”

    “可是为什么呢?”卡尔认真地凝视着她,眉目间竟隐隐有些哀伤,“讨厌我?害怕政治联姻?还是觉得瑞典的金狮王冠配不上丹麦玫瑰?”

    瑞典国王的目光落在属于伍尔丽卡的躯壳上,而盘踞其中的21世纪灵魂昂然道:“我不想成为被交易的棋子。”

    “你以为我想吗?”卡尔低声道,“你知道,王室的婚姻从来不是为了个人。”

    朱诺望向他:“‘未经思考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我想过自己检视过的生活。”

    “怎么,苏格拉底让你去做‘女巫’?”

    “那是我自己选的路。”朱诺没有回应他的调侃,眼底透出倔强的光芒,“在林雪平,我有名字,有工作,有朋友。也许没有王后那么光鲜,但也吃得饱穿得暖。更重要的是,这是我选择的生活,不是别人替我安排的命运。”

    “可你知道,这样的生活是很脆弱的。”卡尔说,“如果没有我带来的合同,附近城镇的纺织行会随时可以攻击你。一起暗杀能让你死得不明不白,一句流言能将你送上火刑架。”

    “王后的命运又能好到哪里去?”朱诺冷笑了一声,“哈布斯堡家族的小公主玛格丽塔·特蕾莎,15岁嫁给了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他的舅舅,怀孕了6次后,死在了21岁。皇室的女人,世世代代不都在重复这样悲剧的螺旋吗?”

    卡尔沉默。这事他也知道:利欧波得一世完婚时他还是个小孩,而他的皇后去世时他已骑上战马,遥远的故事仿佛发生在弹指间。

    “......如果注定要死,我宁愿死在我选择的地方。”她顿了顿,又低声说,“——你怎么不问吉伦斯蒂尔纳是怎么死的?那一夜如果他没死,死的说不定就是我了。”

    卡尔望着她,眼神中的哀伤更甚。

    “不会那样的。”他的嗓音中有着无法掩饰的疲惫,“朱诺,我们也算是朋友一场,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朱诺一时无言。

    那个传说中的瑞典国王冷酷、强硬,带兵有方,在谈判桌上也毫不手软。

    可她认识的查尔斯,却是另一个人——在街头沉默地观察、思索的陌生人,在太太沙龙上游走的神秘商人,和她讨论经济学文章、照顾病床上的她的友人。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说,“你是一个好朋友、好合作伙伴,也许还是个好国王。但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一个好丈夫?”

    至少,在真实的历史上,他不是。

    “或许你也未曾真正认识过我。”卡尔声音低沉而缓慢,仿佛在试图拨开两人间看不见的轻纱,“为什么不试试呢?”

    朱诺摇头:“过去几个月,戴安娜的工厂贡献的皇家税收增加三成,工人薪酬翻倍,还新建了女工学校。比起在三皇冠城堡绣耶稣受难图,也许我在这里更有价值——至少我在交税,而不是享用它们。”

    “我知道。”卡尔眼中竟闪过一丝激赏,“皇家纺织厂用上利娜织布机后,丹麦至少少了五百船羊毛订单——现在,我的外交官能用关税逼克里斯蒂安五世吃下生鹿肉。”

    朱诺忍不住笑:“为我的哥哥感到高兴。”

    两人一起笑了一会儿,又各自看向了别处。

    卡尔忽然说:“我需要你回到宫廷。”

    朱诺收敛了笑意。这和他深夜带来合同的那次多像啊。先礼后兵、趁虚而入,就是他的谈判技巧吧。

    “我不明白。你不是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吗?”她微微蹙眉,“反正你和克里斯蒂安也打不动了,只要继续把关税压在丹麦的咽喉上,我在不在宫廷,有什么区别?”

    卡尔笑了一声:“他打不动了?他有劲得很。你哥哥派丹麦舰队‘寻找失踪公主’,结果上个月炮击了哥得兰岛渔村。”

    他展开海图,丹麦战船的标记沿着海岸线上行,滋扰着沿途村落。

    朱诺想到沿途百姓的生计,不禁蹙眉,嘴上仍问:“那你现在要怎样?把我绑回去,逼我跪在主教脚下?”

    “如果这是必须的。”卡尔说,“一个王后不能选择她的命运,正如一个国家不能选择它的国王。你的一举一动,关乎民族的体面,和两国的和平。”

    “我戴上那顶空洞的后冠,就体面了?”朱诺语带讥讽,“这是国家的,还是你的体面?”

    “国家的荣誉便是我的荣誉。”他终于露出了国王的底色,语气中带着不容抗拒的权威,“而两者都不会放任一国的王后流落乡野。”

    “但你刚刚说我的伪装很成功。”

    “但我找到了你,所以也不是百分之百的成功。”卡尔睨视着她,“那一点失败率带来的风险足以另皇室蒙羞。”

    如果异国的间谍知道了呢?她会成为怎样唾手可得的人质?

    如果那个税务官家的小子知道他离一国王后不过咫尺呢?谁能拒绝吻上这样高贵的唇瓣?

    在他的凝视中,朱诺抿了抿嘴,大胆地问:“如果我拒绝呢?”

    卡尔笑笑:“是,你在这里有朋友、有工作;但,如果你拒绝,那些东西还能保得住吗?”

    没等朱诺开口,他在地图上点了点:“认得这个地方吗?”

    朱诺看到,地图上某处画着一个小圈。起初她不明白,等她意识到那是什么地方,惊得头脑一片空白。

    那是叶莱那离开前,她给她们指的村子。

    他找到萨米人的落脚点了?

    她抬起头,望进他那双漆黑的眼眸,努力寻找熟悉的存在,但只她看到一个君王的冷酷与决然。

    良久,她终于开口:“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思考一下。”

    “明天太阳升起之前答复我。”卡尔眯起眼睛,“否则,萨米人的鹿,恐怕很难跑过瑞典的铁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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