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悠没想到韩昭会知道得这么早。
半年前刘芳尚且神志清醒,韩昭怎么知道的这些事?
现下不是她思考这些的时候。
韩悠根本不敢想,这大半年,韩昭是以什么心态接触的刘芳。
“既然这样,那还是都让我来吧。”
再多努力和表现也是徒劳,韩悠确实已经疲惫不堪,可她更做不到让韩昭面对有着这样观念的父母,还要继续尽着愚孝。
如果不是她屡次拦着,加上韩昭身体一向健康,恐怕她早就在小时候被打死了。
韩昭却不知道她们聊得根本不是同一件事,她只以为韩悠在彻底阻断她扭转刘芳印象的机会。
韩悠每天和刘芳待着陪她聊天,是不是一直有为了哄她高兴,顺着她的话茬踩自己?
那姐姐会不会说得多了,自然而然也就慢慢当真了?
“你也觉得我什么都做不好吗?”
韩昭鼓起勇气,问出了长久之中困扰着她的问题。
她紧紧地盯着韩悠,企图从这张脸的微表情中读出内里真正的情感。
可惜姐妹俩都一向将自己的情绪隐藏得很好。
韩昭压抑着自己讨厌双亲的本能,不得已学着去讨好;而韩悠曾经喜怒哀乐也会在这个发育尚未成熟的年纪外露,后来为了不让人进一步拿她和韩昭的区别说事,也渐渐收敛了情绪。
即使是这件事上,韩悠比她更刻意地模仿学习,也还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张与自己一样的面容没有一丝瑕疵,在听到这句话后没有露出想象中被戳破的表情,而是意想不到的无奈。
韩悠不明白韩昭怎么会执着于这件事,明明妹妹和母亲每一次接触根本改善不了她们彼此的关系,更不用说现在自己知道了母亲讨厌妹妹的真正原因。
韩昭想要的,韩悠都会为之努力,因为很多本该就也属于她。
除了她偷走的那份父母的爱。
韩悠左右不了双亲的情感,但她可以把自己的一切给韩昭,包括作为姐姐的爱。
韩昭怎么会认为自己看不起她?
韩昭明明在这个年纪,就为自己扛下了这么多狂风暴雨。
“你怎么会这么想?”
韩悠轻轻开口,问韩昭:“我只是想为你好,不希望你受这种无谓的伤害……”
这番话到了韩昭耳中,却成了另一个意思。
刘芳对自己的不认同,证明了她在父母眼中的一无是处。
韩悠知晓却扭转不了这一切,干脆让韩昭掩耳盗铃,不听就不知道。
韩悠的反应恰恰说明了她也认为韩昭永远比不上自己。
“我不需要你替我做这些打算。”
明明她们前后出生,面前的人却打着长辈的幌子用这副语气教育自己。
明明韩悠也没多大,她也不看看她自己有多憔悴。
每天想这么多,还拖着一个心里觉得是废物的自己,她不累吗?
“刘芳跟你说的大概内容,我心里都清楚。”
韩悠也是第一次被韩昭以这样的语气和态度对待,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在她的认知里,不论做出哪个选择,韩昭都会受伤。
或者说,自从韩昭得知有关自己的一切开始,只要她还要活在这个家中,就会一直受伤下去。
这是姐妹俩第一次产生分歧后互不相让,生病的父母躺在各自的房间等着照顾,两个人一时僵持在这,都没有下一步动作。
热水壶烧开,发出尖利刺耳的叫声,划破了逐渐凝固的空气。
韩昭率先反应过来,接了热水,神色僵硬,绕过还在门边呆愣的韩悠,端着脸盆进了刘芳的房间。
刘芳感到屋里的人进进出出,接着是温暖的触感擦过自己已经枯瘦的脸颊。
随着温度回暖,她缓缓睁开眼睛,面前的是韩昭。
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已经所剩无几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眉眼与大女儿一模一样的人,颤颤巍巍地举起手,试图抚上她比韩悠还要健康红润的脸颊:“你说,你要是个和小悠长得相像的男生多好……”
她还记得,当初得知她腹中有二子,且为龙凤胎时的欣喜。
新婚后欣欣向荣的感情与家庭,听到这个消息后喜出望外,许诺会好好待她,扶持夫妻的婆家……
全家紧罗密布地筹备着一切要注意的事项,名字也按一男一女的美好意象提前取好,所有人都期待着孩子的降临。
直到韩悠作为姐姐出生后,在韩威和刘芳的期待下,本该是弟弟的韩昭随后出现。
韩昭的出生,打破了他们十个月来苦心经营的一切。
原本常走动的婆婆迅速冷下脸,没了声息。
刚组建不久的家庭乍添两张要吃饭的嘴,刘芳还在坐月子,人数翻了个番,生活压力骤然变大。
韩威的本性逐渐暴露。
从一开始偶尔的不着家,到后来直接连表面功夫都不愿再维持。
韩家村已经在淮江市外围,去一趟市郊都要颠簸半天,鲜少出现都是女娃的双胞胎。
韩昭在还未出生时就因抢占姐姐的营养被更加确认为男孩,原本完美的龙凤胎成了众人背地议论的谈资,韩悠幸运地因率先出生享受到原本为她准备好的一切,而韩昭就这样成了一块烫手山芋。
他们不愿将这样宝贵的资源倾注于“妹妹”身上,可家庭情况也不允许他们再养第三个。
已经诞生的生命没法塞回去,干脆随便凑合地活着。
再加上韩昭与韩悠在成长过程中性格、能力的差异,渐渐地,大家都只对韩威家本就会出生的大女儿有印象。
“当初你明明…该是男孩的……”
刘芳看着塌边呆呆愣愣的韩昭,心想如果这是韩悠的弟弟该多合适。
这样不论韩昭是什么样,都有韩悠顶着。
刘芳恍惚间,竟把这些都说了出来。
韩昭的动作早已停下,温暖的毛巾在冬日迅速散热,逐渐成为手心中一块凝结的冰。
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处处不如韩悠,才遭受父母的唾弃。
毕竟韩悠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有了出彩的姐姐,谁还会想要一个平庸版的妹妹。
她从未想到自己从小到大遭到的待遇,竟是因为这种说法。
就因为自己本该是男生。
可是班上那些男同学天天闯祸,家长被叫来学校训话,老师隔三差五就被这些男生气个半死。
他们有什么好的?
哪怕自己没有韩悠那么优秀,也是一向懂事,任他们打骂后作出改正。
刘芳从头到尾就不在意她是什么样的人,恐怕只要她是个男的,闯再多祸也能获得母亲的喜爱。
韩昭的眼珠缓缓转动,穿透墙壁,落在隔壁房间沉沉睡着的那个人身上。
……这就是她和韩威这么多年都不曾离婚的原因吗?
自打她和韩悠记事起,韩威就没往家里出过一分钱,几天人影不见一个,经常从村里其他人家里酩酊大醉地回来,倒是这时会出力。
出在韩昭身上。
毕竟母亲把姐姐当做自己的孩子爱着。
要是当初先出生的是我……
韩昭不住地想。
但是以姐姐的体质,恐怕活不到这个时候了。
韩昭的心像是填充满容易变质的材料,原本以为需要的东西在最初就已经变样,闷闷地充斥于其中,经过十多年的洗礼又已经适应这本不属于它的归宿,和其融为一体。
现在想要回到正轨,只能将它剖开,挖空内里的所有,再就这鲜血淋漓的事实重新接受一切。
——不招父母待见不需要合理的理由,他们总有万般借口去逼你彻底变成他们想要的孩子。
显然,韩昭做不到变成男孩。
在这件事上,她永远回天乏术。
可是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刘芳无力的手这时却忽然死死地抓着她,枯槁如枝干的指节逐步攥紧,在她的脖颈处留下一道道红印。
韩昭吃痛地想要挣脱开,想要对抗一个成年人的力道,即使对方已经奄奄一息,对她来说还是太过困难。
刘芳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届时也不知道韩威会待韩悠到何程度,不能再让韩昭分走韩悠的一切。
本来就不该是她出生。
如果不是她,他们本该有幸福的四口之家,她也不会卧病在榻至此下场。
不如陪自己一起……
五指的力道逐渐收紧,在不堪地被疼痛折磨下,刘芳的神志早已不再清醒。
她越想越觉得正确,此刻眼中唯一的目标就是带着面前这个人下地狱。
这时,韩家门外的小道传来熙熙攘攘的人声。
外面一阵木门被踹开的动静。
“韩威!给我们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