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梧第二天下午才见到江情,对方穿了件杏色的毛绒外套,一边关门一边把狗嘴往里面塞。
江青听见对门声响回头,只见萧梧也换了件奶白色卫衣,看着比昨天好相处,磕磕绊绊道:“早……下午好。”
她忍不住害羞,眼前人比她长这么大接触过的所有男生都好看,她都不敢正眼对上。
萧梧点头致意,问:“我出来喝水,你要出门吗?”
江情可算把门关上,侧耳听里面动静,答道:“嗯,我再去取点东西。”
萧梧点头,问:“叫车了吗,我帮你叫吧。”
江情手忙脚乱向门口走去,头也不敢回摆摆手:“啊哈,不用不用,你喝你喝。”
说多错多,更何况她完全不知道怎么和对方体面相处,只想赶紧逃离这社交魔圈。
可转头想来,二人已经是夫妻这种亲密关系,她就是和舍友互相百般看不惯,也维系了四年表面关怀,更何况和一个不知道要共度多少年的……丈夫,实在有必要破冰认识一下。
回来就找话题!江情如此下定决心。
萧梧看着江情狼狈逃跑,垂下眼皮,发现这个“室友”是真的很讨厌自己,不愿和他交谈,不愿受他的示好,甚至不愿看见他。
不过如此“恨他入骨”的江情定然没想到自己内部出了叛徒。
狸花猫钻过门洞坐立歪头,轻声喵叫,绿色的眼睛像翡翠的水光般清波荡漾。
萧梧面不改色,从怀里掏出猫条,招招手。
狸花猫一扑而上,萧梧轻挠下巴,轻声道:“狸花还是梨花,梨花好,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叫一声梨花,喂一点猫条。狸花猫歪着脑袋好像在用自己圆圆的脑壳努力思考,有什么不对劲呢,在猫条靠近的时候又放弃思考。
萧梧驮着猫回房,神思流浪天际,他算着时日,竟然是腊月二十了。
留学的时候他拿钱在灯红酒绿里挥霍,追逐酒精的迷离,追求极限运动的刺激。他父母看不惯他的作风,每每打电话都要喋喋不休,结果就是双方激情对骂。
他赌气连续几年没回国,即使亲哥专程来逮他,他也有法子躲过去,直接上天跳伞,吓得他哥两腿发软打颤,求着他玩点低难度的。
如今算来,竟然有五年没过过年了。
年幼的时候嫌规矩多,趣味少。孤家寡人了,倒念叨起团圆年味来。
日头西移,冬季天黑的早,阿姨进了门。
大门轻响,只听一阵塑料窸窣声,两道声音亮丽与厚重相继响起,萧梧挑眉,竟然是一同来了。
他抚弄腿上安眠的梨花,扯扯胡须,问:“你妈回来了,你卧底身份要被发现了,怎么办?”
梨花睡的熟,半点没反应。
萧梧尝试了几个动作,没舍得把这团热气融进地暖里。所幸破罐子破摔,面无表情继续撸猫。
不一会儿,房门轻扣。
栗色卷发冒出几根探路,确保没有红外线炸弹,才探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江情眉梢上还有寒气,脸蛋却红着,欲张口说什么却看到了山楂霸道的睡姿,眉眼睁大:“山楂!”
萧梧挑眉,叫山楂啊,不行,不如梨花好。
狸花猫一个激灵爬起来,看见江情几个奔跑,后脚一踢,逃离了现场。
萧梧意外:“你不是来找猫的?”他还以为是家长来抓不回家的捣蛋孩子。
江情还卡在半张的门口,手指卷着头发尴尬地要埋进地里,道:“我不知道它跑出来了,回头就把那个门洞封了。”
萧梧说:“不用这么压抑它们天性,房子很大,我也不讨厌,那条德牧也可以放出来多跑跑,它叫什么?”
门再开了几分,江情少了那么多拘谨,笑:“叫布丁,它长得和焦糖布丁一样。”
萧梧眉梢带笑,想来确实相似。
“咳咳——”江情记起目的,清清嗓子道,“那个李阿姨和我说快过年了,她三十到初二都不在,问咱们要不要她提前做些吃的,肉丸子什么的。”
萧梧点头:“我都可以,你想吃就多备些。”
江情点头,有些激动:“除了芥末墩儿,炸丸子什么的,我还想吃糟肉,蜜供,我妈……好几年没做过了,李阿姨居然说她会!你一定不知道家常做的糟肉有多好吃!”
萧梧想想说:“糟肉会不会和梅菜扣肉差不多?我总觉得太油太腻。”
江情推开门倚着,摆摆手:“那都是外面做的,家里做当然是只要一点点肥肉啦。”
她昂着头似在幻想,道:“我妈还是小时候给我做过,鲜红的豆腐乳和酱豆腐汤和在一起,再倾倒在香料煮过的肉上腌制好久,然后上锅蒸熟……肥肉入口即化,瘦肉丝丝缕缕,夹着米饭吃更是咸鲜十足!”
萧梧仰头看着江情,结婚后江情一直像朵蔫败的花,见到他也总是落荒而逃的样子,这会儿神色生动张扬,倒是让他一股心里石头落了地的感受。
江情绘声绘色回想一番,垂涎欲滴,却猛然反应过来萧梧还在,生硬道:“你有什么想吃的,我去问问李阿姨会不会做,她可太厉害了。”
想吃什么……他很久不会思考这个问题了,从很小开始口腹之欲淡了,其他的心思便生了出来。
突然想到,或许他应该做一个好吃懒做的废物,想必他妈不仅不会嫌弃他,还会乐于每天给他做饭。
昏黄记忆里,他爸妈一个两个急头白脸往家里跑。那会儿还租的一室一厅,他和他哥为争抢电视频道打个不停。
他妈赶着去厨房做饭,他爸把自己关进卧室打电话,不一会儿出来把两个小子胖揍一顿。
他哭的伤口抽痛,偏他妈又是随便炒的辣椒炒肉对付两口,辣椒沾上嘴角伤口痛得火辣,他哥没伤在嘴吃的正香,独他哭的吵嚷嚷又被他爸揍了一顿。
梦里总飘过一阵香味,光想起来都激得他食指大动。
鬼使神差,萧梧道:“辣椒炒肉吧。”
江情合掌拍手:“这个肯定会做,今晚就吃这个吧!”说罢便像蝴蝶一样蹁跹飞走。
不多时,又跑了回来,着急忙慌道:“李阿姨说今天没准备辣椒。”
萧梧说不上遗憾,点点头:“做什么吃什么吧——”
“我们下去超市买吧!”话音被截断,江情满眼波光,笑盈盈道,“顺便去买点过年用的,我来的时候看大街上买对子和福字的人好多。”
萧梧下意识要拒绝。
腿残后,除了医院他几乎没再出过门,最近两次出门一次是和江情领证,一次是参加江情母亲的丧事。
待被推至楼下,寒风刮过耳尖,萧梧才反应过来,这是第三次——和江情买年货。
小区对面商场有家合家欢超市,江情给萧梧推了辆购物车,自己则推着萧梧向前走,二人像辆托马斯小火车,占地面积十分体面。即便超市里摩肩接踵,人们看到萧梧坐轮椅总下意识退避三舍。
萧梧对那些目光敏感,兴致也不高,垂下眼眸。
却听江情声音很高兴道:“哇噻,咱俩的路好宽敞,大家素质都好高,你坐的这玩意儿比任何通行证都好使!”
他诧异抬眼,却见江情不像开玩笑,是真的稀罕。一时想起自己初中来超市抢鸡蛋,结果怀里揣的包子压成大饼,忍俊不禁,觉得当下这条宽敞大道也算因祸得福。
快过年了,超市专门把北京特色年货摆在一个区域。二人过去,看着糕点蜜饯、果脯烤鸭没有一点兴趣,江情问:“我们要买这些吗?”
萧梧摇头:“不爱吃。”
江情忙推走:“我也不爱吃!”
“明明我妈也不爱吃,但每次过年都要买,放到烂掉才行。”江情称了各类坚果,回头笑,“这还是第一次我自己买年货,感觉自己变成大人了。”
萧梧轻笑,大人可不会往购物车里塞这么多薯片果冻饼干饮料巧克力……最后唯一的绿色是皮薄肉厚的螺丝椒。
食品区风卷残云,生活区江情看了看却没动作,解释道:“有习俗说亲人去世第一年,过年的时候一切从简,不要贴春联什么的……其实不用管啦,你如果想红红火火,我觉得贴一幅给新房也喜庆。”
萧梧摇头道:“死者为大,等到明年可以专门找人写一幅,把今年缺的都补上。”
或许是提到了死亡,气氛一瞬冷了下来。
路上江情提到:“我舅还给了我黄符,贴门上三年代表这个家庭正在经历丧事,还有孝字,带臂膀上至少一个月,我记得我小时候外婆外公去世戴过。”
萧梧是把丧事交给殡仪馆办的,他对这些一无所知,有些惘然:“我一点都不知道这些规矩。”
江情说出的话哈着热气,她的脸朦朦胧胧,声音也忽远忽近:“我都没要,他自己倒是戴着上班下班,做足了样子。”
萧梧记起许辉威武的样子,江情看起来很尊敬但不熟悉,他定居在西北,这也是必然。他又想起那场农村土葬,许辉前呼后拥把人组织起来,无论空间时间长远,都要聚起来给他姐姐磕个头烧柱香。
他说:“很震撼,那场葬礼。只是我好像没看到谁伤心。”
江情看不清面孔,好像吸了吸鼻子,轻声细语:“那么远的地方哪里会有人为她伤心。”
江情今天回家整理了些剩下的东西,打开许萍的旧手机,很多讯息铺满屏幕。许萍化疗后期没有再用过这个手机,她每天醒着的时间都很少。
没有朋友来看望过许萍,她以为自己母亲一直是记忆中那个,表面光鲜亮丽,内里歇斯底里的女人。直到翻开手机,发现许萍的朋友圈一直屏蔽了自己,无数好友向她发来问候,她只公布了一条朋友圈——治病,勿扰。
她的朋友圈多是随笔,江情却不敢多看一眼,她感觉自己从肺腑烧了起来,羞臊充盈了大脑。
她怨恨母亲对自己不闻不问,做表面功夫,现下却发现自己好像半点不了解她……而她甚至不敢去揭开这层布,因为她怕自己发现一切无力挽回,唯悔恨而已。
那只旧手机随许萍的一切锁进了满满当当的旧房间,江情落了锁,就好像这里的主人只是外出一趟,她的东西还在这儿,早晚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