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饭,江情要赶稿,萧梧要加班,二人不约而散。
两人的社交能量出一趟门不仅耗光,好像连电池都报废了,多日未说过一句话,甚至面也没见过。
江情继续日夜颠倒,一天一顿饭守着半夜的外卖,遛狗遛猫的事也谢天谢地交给了李阿姨;萧梧吃止疼片极限睡眠,一日三餐顿顿不落,几乎要在书房坐化。
萧梧偶尔瞌睡会想起梨花,但它的主人明显不那么愿意家里的孩子跑外面鬼混,即使这个“外面”是三米之外的客房。
江情把最终修订稿件发给出版社的时候感觉自己要晕厥了,虽然她今天又睡了十个小时,还错过了许辉打来的电话,但当绘画变成急匆匆的工作,她总觉得自己的热情和灵气都被消磨了。
幼时许萍亲手教她画卡通人物的新奇好像也被冲淡了。
她总是反复陷入甲方的刁钻臆想,很少再有灵光一现的惊喜。对待完成的画作也只有交差的放松,商业化的审视,价格高低的评估;不再有年少时反复的欣赏,发表后忐忑的期待及那无畏的勇气。
江情甩甩头,想把这些哀怨的想法统统甩出自己的脑海。她知道这就是最适合自己的工作了,若是跑去江岛默公司上班,或者许辉那样的政府单位……她光是想想都觉得汗毛耸立,拼死拼活都要给江岛默这种人卖命。
江岛默一直想让她进政府机关给江宛庭助力,对此她觉得渣爹对她的政治能力预期太高,她将在下放的小乡镇里安度余生。
手机来电,是A连江打来的视频。
画面里是个脸很臭的长发女人,卡子夹起犯油的刘海,躺在床上枕着胳膊堆出双下巴,说话透着不屑:“猜到你醒了,干嘛呢?”
江情还瘫着,但她很在乎外貌,随时能照到自己的地方都要保持形象,切大屏找角度梳刘海,答:“玩手机。”
“哦。”连江说完也没话,拿着黄瓜啃,看江情摆弄她的刘海。
“你干嘛呢?”江情将视频切了小屏,退出去刷微博。
“刷抖音。”连江面色还是很臭。
“哦。”
“你在哪儿住现在?”
“江岛默的赎罪券买的房,你回北京了?”
“废话,明天除夕。”
“……咋这么快,我感觉还腊月二十嘞。”江情挠挠头。
“你和你老公处的咋样?”连江挑眉坏笑。
江情像生吞了皮蛋,被这称呼扫了个天雷滚滚。二人对着讨厌的人“你老公”这么多年,没想到天上掉下个真老公。
“额,咳,就那样,没见过,不熟。”江情摸摸眉梢,回避视线。
“啊?分居?上次办丧事不是见过……你俩确实不咋说话。”连江惊讶。
“嗯……分房睡,我这几天赶稿子没出过门,今晚除夕应该会聚聚吧。”江情有点忐忑二人又凝结起来的尴尬关系要如何相处。
“呵,你不赶稿子也不出门,我还不知道你。”连江翻白眼,“虽然在我看来,你结婚和自寻死路没两样,但毕竟成了命运共同体,你把关系处好去吧,别出了什么事要他拍个板,结果半天没想起你是谁。”
江情想入非非……她今天发现二人几天没说话,地球居然还在自转后,真想过就这么苟到离婚。
可连江的话又让她茅塞顿开,就她这昼夜颠倒的习惯,要是老了没熬动进医院,医生翻出她的手机给丈夫打电话签医疗授权书,等来萧梧一句“江情是谁,按照我们家的时间安排,我老婆应该在房间吃外卖……我不能过去看,会构成非法侵入住宅罪行……这个点我要睡觉的,您看着办,实在不行捐了,我全捐了。”
温暖的室内江情骨髓生寒,似哭似笑。她讨厌社交,讨厌人际关系的相处,偏她前半生颇擅于此道,每每混迹于人群而又疏离于人群。
好不容易毕业自由画稿,又和一个陌生人关进了一间不点外卖就不能出去的房子……她在想些什么东西,不要把奇奇怪怪的文套在自己身上啊喂!
她再次下定决心,今晚一定要把他约出来,看看时间,哦,已经是今晚了。
距离春节联欢晚会开播还有半个小时……真的要用这么暴露低级涵养的理由约他吗——“你想和我一起看包饺子小品吗?”
“喂喂!”连江敲敲屏幕,“今晚出来溜达。”
江情正色:“不行,我要看春晚。”
连江脸都扭曲了:“你中病毒了还是喝中药了?”
江情羞涩:“早喝着治好了。”
“明早看重播,我待会儿发定位给你,吃火锅。”连江神色恹恹。
“明早我要睡觉。”
“晚上应该也有,实在不行澳门威尼斯也有。”
“出来干嘛啊……”
“吃火锅啊!”
“唔,那你把头洗了,我要拍照。”
“啧,我专门排好班到明晚洗,初二去姥姥家的,你回不回娘家,江岛默那儿,嘿嘿。”
江情翻了个冲天大白眼,连声带哕:“我清明再找他吧。”
挂了电话,江情死了找萧梧看春晚的心。突然听见外面一阵轮椅声,忙轻手轻脚贴着耳朵趴在门上,手动合住了狗嘴。
听声辨位。轮椅路过去了厨房,玻璃杯轻碰桌面,水波荡漾出声,喉结滚动咽下股股清流。
轮椅转向客厅,卡壳的灯管开始运作,端正的广告配音循环。
声音暂告一段落,江情摸摸鼻子,这人在看电视?他也要看春晚?他守在客厅,自己等会儿怎么丝滑出门啊,总有种小孩守岁要躲着大人偷跑的感觉。
突然又有细微声响传来,江情贴紧,听着轮椅声离开客厅。
又要喝水,还是饿了?李阿姨不在也不知道他吃了什么。
轮椅声转向。
回房间了?开电视听个响啊。
轮椅声渐近,停在门口。
来,来找我的!
江情手轻搭在门把手上,瞳孔瞪大,干咽一口空气,内心尖叫不停。
千万别来找我,我一对上你那张脸脑子都空白了,还怎么理智地拒绝你来维持这段对地球运行毫无帮助的关系!
双方僵持,似乎各有思量。空气凝滞,江情半晌不见对方动静,双方似有心灵感应——
——算了,走吧。
——他马上就要走了!
山楂关键时刻放养了主人。
闻到熟悉的味道,从猫爬架一路飞跃而下,顺势没过江情的脚踝,冲出了门板,活木板因惯性像风车一样旋转几圈,江情一时不察惊叫出声。
萧梧摸着山楂脑袋,抬眼看着门板,声音离的好近,像是——他轻笑,点了点山楂的鼻子:“你还真是个兵,认的老大都是做侦查的。”
他转着轮椅离开,江情听着动静呼出一口气,她差点压下门把手开始尬聊。
萧梧似乎要看到难忘今宵的架势,江情拖到不能继续才推门而出,一步跨作三步,一声“嗨!”;十步并作两步,一声“再见~”。
萧梧只见到三秒的江情,没看清穿的什么,光记得没有架黑框眼镜的眼睛忽闪忽闪,绿色的瞳孔泛着细碎的金光。
他出神地想,她怎么会和梨花一样是绿色的眼睛呢?
手机发来讯息,众多灰色消息里唯一一个没有设置免打扰。
“除夕快乐!我朋友找我聚聚,哈哈(≧?≦)/”
脑海里浮现出葬礼上鄙夷与厌恶的眼神,他面不改色想到这个朋友。
思忖许久,萧梧发了个“玩得开心”,将聊天设为置顶。
他想,这里等会儿还会收到新年快乐的祝福。
许多员工,亲戚,合作伙伴给他发来祝福与问候,朋友圈里别家的幸福与快乐光耀夺目,群聊的消息时刻99+,红包雨满天飞,电视吵闹的声音清晰入耳,满街张灯结彩、红红火火……万家灯火里好像只有他一人格格不入,他这样晦气的人如果在吉祥的日子里感到幸福,那对世界上其他人也太不公平了吧。
萧梧闭上眼坐于电视前听着声音,眼前却浮现小时候的仙女棒。
黄白交错的亮光下,他的视野里除了黑暗,只有被照得光彩夺目的一家人。
他们笑着唤他过去。
去哪儿呢……他们肯定升了天堂吧,他死后恐怕得先在地狱服役,等到投胎不会又凑上给他爸妈当儿子吧……别给他哥当就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手机传来讯息。
萧梧睁眼,确认还没到零点。
开屏,对方文字里透出着急:“完蛋啦,我舅要杀了我,我妈晚上肯定要站床头。”
“我往回来赶,可以拜托你把餐桌上的东西收干净吗,谢谢啊!”
心生疑窦,但这活简单,萧梧没有拒绝的道理。
餐桌上除了摆件也没有什么物品,他看着宽阔的桌子静默着。
快要凌晨了,门响,江情冲了进来。柔软的栗色卷发随性飘扬,树莓色围巾拖下长长的尾巴,红格子长裙摆动,脚下踩一双黑色皮鞋。
她猕猴桃一样的眼睛扑闪,喘着气跑进屋抱出装裱好的照片,赫然是许萍的遗照。
摆放好后,她拿出盘子装好水果,思索半刻又塞满坚果零食摆在遗照前,掏出现买的香炉和线香,烧上一支跪下拜了拜。
回头看萧梧盯着她,解释道:“我舅说三十晚上要‘请先人’,供奉到元宵再‘送先人’,不过他说初三就可以送了,到时候他会来。”
说罢她看着照片内心惴惴不安:“你说我这个点请我妈回来过年,她不会睡了吧。”
萧梧闷笑,本来肃穆的氛围烟消云散,不知想到什么,他回了房。
再出来,客厅里多了个人,江情的那个朋友,挥手扇风气喘吁吁:“你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累死了。”
布丁从江情忽视未关的门里跑了出来,兴奋地打转,山楂爬上餐桌要去碰燃烧的香,吓得江情心脏骤停,忙上去赶它,结果赶走了山楂,翻倒了遗照,自己也被逃跑的山楂后脚踢的脑子晕头转向。
萧梧上前扶正遗照,恭敬地将腿上放的三幅遗照一一摆放开,照猫画虎,呈上贡品,烧了香,闭眼静默。
江情和连江看着萧梧一家四口如此团聚,都生出说不出的悲哀感,春晚还热热闹闹地播着,人心却凉了半截。
夜晚,连江和江情共枕一床。山楂舔着爪子,布丁咬着玩具。
连江问:“它俩一天到晚和你锁在一个屋子里,那味儿……”
江情黑线:“它们和我都洗的香香的好吧。”
连江闻闻布丁的脚,蹙眉:“臭脚。”
布丁像听懂了,趴地上用前爪捂住了鼻子嘴巴,斜着眼睛埋怨地盯着连江,惹的江情捧腹大笑。
“你晚上修仙白天睡觉,白天它们玩起来不会吵你吗,干嘛不放出去到客厅玩。”连江问。
“还好啦,家里阿姨会遛它们,玩完回来力气也用尽了,加上我睡得很死……”江情干巴巴解释。
连江明显觉得很不靠谱,随手指着猫狗用具:“我看都搬到客厅或者客房去才好,现在不像它们睡你房间,像你睡猫狗窝里了,要不你搬到客房去吧。”
“客房有护工在住……我也确实是这方面害怕添麻烦,人家不接受,这俩混世魔王把破坏的范围又扩大,家里阿姨工作量又增加……不太敢把它俩放出去满屋遛。”江情对手戳一戳。
连江觉得这话简直匪夷所思,道:“这房子是你的吧,难道是他们的?”
“没有……”
“你老公没给人发工资?”
“发了吧……反正不是我发。”
连江翻白眼:“我真服了你这性子,什么时候能以你自己为先啊。”
“……”江情装死睡了。
连江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她恨恨地说:“你醒来有十个钟头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