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末。
法穆坐上美联航商务舱,飞机前往目的地是中国。
特意绕过私人飞机,不是图省钱,是不想让他亲哥哥知道他在东海岸社交舞会到来前狡猾溜掉。
他可不是家族继承人,才不要这么早就相亲结婚,生一堆滋哇乱叫的土豆怪兽。他只有二十八周岁,学前班毕业不到三百个月。
法穆不是一个人走的,还带了全能经纪人格林。
上飞机前格林就已全权安排好落地以后的衣食住行,也包括之后夏穆抵达的一应需求,给夏穆的私人助理省了不少功夫。
服务商务舱的空姐通常年轻,送来香槟甜品的同时附带一枚妩媚动人的营业笑容,笑的法穆心尖一动。
空姐离开以后,他移开盛食物的托盘,果不其然在底下找到了一张写着联系方式的折叠纸条。
“我的速写本呢?”
他问格林。
格林从公文包里替他拿出速写本,并递了支笔过去。
法穆会画画。
他最初靠绘画涉略艺术领域,过早去世的母亲就是画家,不再学画的原因也是因为母亲。
不再学画,却不放弃画画,速写本还要时时带在身上。
格林一直觉得他是性格超奇怪的人。
但是话说回来,搞艺术的哪个不奇怪?
法穆翻开一页空白,很快就凭记忆完成了对刚才那位空姐的印象速写,速写清晰勾勒出她的美丽轮廓。
画完之后,他把画纸撕下,折叠整齐,放到托盘上,压住那张写有联系方式的小纸条,只等享用完食物,空姐把它们和盘子一块儿端走。
随后他把本子和笔交给格林收好。
交回来时是摊开的,笔就夹在本子书缝。
摊开的那一页,是一个女孩的侧脸。
格林一直替他收着速写本,不止见过她一次了,不过他从来没有开口问过。
以前是对法穆不熟悉,觉得不应该多问,五年过去,他们之间熟的就差穿同一条裤子。
格林这会儿按耐不住好奇了。
“她就是你们家五年前送走的继姐妹?你画了她不止一次了,我从没见你送出去过。”
“嗯。”法穆应的直白,还给出补充。
“她不是继姐妹,我从没把她当姐妹看,她母亲去世前已经跟我父亲离婚了,她只是寄住在我们家里。”
骨科是犯法的。
会被抓去坐牢的。
法穆的人生规划没有亲自出演肖申克的救赎打算。
西方人的固有观念很难接受堕胎,当年她母亲就是靠着未出世的孩子登堂入室。后来孩子意外没了,婚姻也只持续短短三年,离婚原因是父亲爱上了别的女人,不想背负婚内出轨的头衔。
辛玫的母亲最开始为了钱靠近他父亲,后来却真的爱上了弗莱德·温特,想要为他生儿育女共同经营家庭——不然谁那么心甘情愿做继母呢?还是最麻烦的叛逆期小孩继母,还要面对那么多的闲言碎语。
可惜最后孩子没了,弗莱德·温特对她的感情也一天天淡了下去。
离婚后她的状态很糟,找过许多情人,在某一日与情人酒驾飙车,当场身亡。
弗莱德给的赡养费原本足够她带着辛玫安稳一生,偏偏她的天性就是求不得又放不下,徒留镜花水月空叹。
辛玫失去母亲的那一年八岁,失去姥姥那一年四岁,父亲从一开始就没出现,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她一直随母姓。
她是母亲年轻时犯下的错误。
因为她,母亲没有考上大学,高中毕业就去做模特赚钱。
辛玫的玫,最开始不是玫瑰的玫,而是没有的没。
当年上户口,姥姥让户籍员改掉,户籍员就给她改成了玫瑰的玫。
算不算是改命,难说。
反正上了户口,母亲每月都打钱回家,其他的一概不问。
若不是姥姥去世,母亲可能一辈子都不愿见她。
母亲离世,辛玫没有监护人,又被接回温特家,继续以温特家小姐的身份长大,不想这层身份,给她造成了最大的伤害。
真要论起来,辛玫的命运跟双胞胎相似,都是八岁失去母亲,过的也几乎没有父亲。
格林问:“当年为什么会传出丑闻?还闹得那么大,不像是媒体自然发酵。”
“当然不是。”法穆冷嗤道。
“当年sum跟我刚毕业,sum被选为继承人不久就传出丑闻,连带着我们家推选的国会议员也受到政治牵连——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可能是自然发酵。”
要不是因为法穆自己是夏穆亲弟弟,法穆自己都要怀疑是不是好莱坞上世纪的狗血电影在上演:
豪门子弟为争权利自相残杀。
卑微继女沦为棋子爱恨纠缠。
三角恋恨海情天之死靡他,美人香车花落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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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真别说。
夏穆曾经一本正经地问过弟弟。
“你是不是从小就想把我砌到墙里毁尸灭迹?”
当时法穆正在为曲消得人憔悴,眼神死气沉沉,黑眼圈乌青,三天没刮的胡茬冒得像是郁郁葱葱的青草。
“你大清早的发什么疯?”
“我在整理玫玫以前的书。”
夏穆手里是一本烫金封皮的小说,瞧着比圣经还要庄重。
“里面写了什么?”
“写了一对双胞胎。平庸愚蠢的弟弟长期生活在哥哥的光环笼罩里……”
“我不平庸也不愚蠢,谢谢。你也没有任何光环可言。”
“好的。万人嫌弟弟长期嫉妒万人迷哥哥,终于有一天爱而不得把哥哥杀掉剁碎,水泥伴石灰砌到家里,对外宣称哥哥去了远方,而自己在翻修家里的旧房子,每天夜里都放爵士乐,一个人在客厅里对着空气跳华尔兹。”
“玫玫以前爱看这么哥特风的恐怖鬼故事吗?等等,你说爱而不得?还有华尔兹?”
“这是两个男孩的爱情故事。阴湿男鬼弟弟爱上光辉璀璨哥哥,在角落里一直一直地盯着哥哥看,最后得不到就毁掉。”
“玫玫爱看两个男孩的故事?”
“也看两个女孩的故事。还看一个女孩和多个男孩的故事。但就是不看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一个男孩多个女孩的故事——你说这是什么样的古怪癖好?”
法穆沉默,黑眼圈望天。
“还能是什么癖好?”
“她是心碎成很多片的重瓣玫瑰加花心大萝卜的癖好啊。”
*
夏穆沉默,夏穆望天,夏穆在社交舞会上满脸无措。
他被年满二十五岁的东海岸淑女们围攻,也被淑女妈妈们围攻,还要被没有淑女的寡妇觊觎。
“二十八岁!多么年轻的小伙子!你怎么不考虑找个女友呢?莫非你喜欢男的?”
“二十八岁!听你姑母说你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天哪?你有什么隐疾吗?是不是y不起来——唔,那我得为我的女儿考虑考虑。”
“我没有女儿,我也不在意你y不y得起来,我只想要一个英俊的小伙子陪我看看歌剧,你知道的,我的丈夫煤气中毒死了——你是真的y不起来吗?有没有考虑过去看医生?”
……
来之前没有人告诉过夏穆这是一场名媛社交化妆舞会。
在场没有他熟悉的任何宾客。
这场由他姑母蓄意发起的社交邀请以家宴的名义把他召来,汇聚了姑母能联系到的所有名媛。
年长的名媛,年轻的名媛,名媛们的共同特点就是有钱,非常有钱,年龄分布在二十五岁及二十五岁以上,三十五岁及三十五岁以下。
本来还有他弟弟陪他一起来的。
可法穆不知道什么时候得到真实消息就跑了,打飞滴跑,把蒙在鼓里的他一个人丢在蜜蜂蝴蝶堆里。
夏穆感觉自己就像人群里一朵被随意攫采的娇花,封闭会场里的香水味快把他熏晕过去了。
等他好不容易硬闯出一条活路,钻到走廊,走廊里也有个戴面具的贵妇等着。
他头疼到转身就走,却被那位贵妇叫住了。
贵妇不是贵妇,摘下面具的她是个老太太,有点像夏穆十多年前逝去的老祖母。老祖母那时八十多岁,这位老太太瞧着已经九十多岁了,穿的也很奇怪,那身装束让他想到维多利亚时代。
“你一定是温特家的孩子,你们家的男孩都有一双深情的眼睛。”
老太太和蔼道。
“是的,夫人需要什么帮助?”
夏穆虽然不喜欢舞会,但也知道尊老爱幼是基础礼貌。
老太太微笑,混浊的灰蓝双目看着他似有怀念。
“我来这里找温特家的孩子,归还一件东西。”
“是很多年以前,一个姓温特的飞行员交给我的东西,那时我是一名护士。”
老太太从丝绒手包里掏出一枚古董雕花戒指,雕花中间镶嵌一圈宝石,圈出一个无限符号,横过来的阿拉伯数字8。
夏穆讶异。
讶异于他对戒指的熟悉。
无限戒指,温特家男子独有的婚戒,只给他一生中最想娶到的那个女孩儿。
比如父亲的那一枚,戴在母亲手上随她一起下葬。后续父亲结过的很多次婚,都不曾用上无限。
“那个人去了太平洋,很多年都没有回来。”
老太太缓缓解释。
“后来我嫁给了一个欧洲男人,一直没有机会回到美国,戒指也就一直没有归还。留着留着,竟也陪我走完了漫长一生。如今我的生命快要抵达尽头,想来物归原主。”
夏穆没有去接那枚戒指。
他在脑中迅速过了一遍族谱里死于战争的家族先辈,奈何一时半会儿真的想不起来。
他婉拒了老太太。
“我没有替那个人做决定的权利,这枚戒指的意义独一无二。”
“他当年将戒指送给您的想法,应该和温特家族的其他人一样,送出去就没有收回来的打算,不论结果如何。您把它留着,让它陪着您真正走完一生才是它最好的归宿。”
老人走了。
佝偻背影蹒跚,踏着一地陈旧泛黄的时光,隐去在历史看不见的角落。
夏穆想起的是他的戒指。
五年前被她遗忘在书籍夹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