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怀安眨着眼睛看着房顶,悠悠的又说。
“赵璇,你在钰德院几年了?”
“回父皇。八年了。”
“都八年了啊。”
赵怀安将桌案上的纸张丢了下来。
“南城,瘟疫横行,百姓暴动伤人多起。”
“南城?”赵璇有些吃惊,南城是他负责的区域,河堤修建一直都是他在做,但如今的疫情来的属实蹊跷,而且这件事做的密不透风,若不是被叫进宫来,他更不会知晓南城疫情之事。
“父皇,儿臣不知啊,儿臣这就启程,走访南城,平暴动,治疫乱。还请父皇给儿臣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儿臣知错了。是儿臣真的知错了!!”丝毫没有给赵璇可以反映思考的机会。
“我的孩儿,你可是南城江堤的负责人。”皇帝的话里略带有失望。
皇帝摆弄着手中的佛珠,“天寒地冻,你又有多少把握?年关内不太平,冲了国运又要如何弥补?”
赵璇跪在地上,将身子深深的埋在地上,他不敢起来,也没有脸面起来。
到底是为何,会突然有疫情,又为何,他最后一个知道的。今日在丞相府,沈相特意提醒过他南城。丞相又是如何早他一步知道的?皇帝的信件又是谁传递出来的?
大殿内,是皇子匍匐在地,是皇帝静坐高堂。
皇帝并不担心南城的百姓是死是活,对他而言,国运比什么都重要。
屋外是白茫茫的一片,殿内是静悄悄的死寂。
“那朕,给你这个机会。”
等赵璇回到仁王府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仁王府内,家丁们正里里外外的忙着包饺子,团和一片,殊不知王爷在宫中与皇帝的兵刃交锋。
“是王爷回来了啊!”老奴一直守在门口。
赵璇前脚刚刚踏入门廊,才想起沈娇儿还在相府。沾雪的衣摆抖动着,转身就要折回去。
“你要去哪里?”一个声音从老奴的后面传了出来,正是沈娇儿。
“你,回来了?”赵璇看着府内庭院中屹立的少女,鹅黄色的软袄,鬓角微翘,绒花粉翠。
“等你去接我,怕是要到半夜了。朴嬷做了饺子,吃一些吧。”
赵璇看着沈娇儿,一时间有些很恍惚。
自己这是有家了吗?一个女子在家等着夫君回来吃饭,会有一个人等着自己,挂念着自己?这种感觉奇妙又荒唐。
饭堂内,主家一张桌子摆满了饭菜,旁边还有两张桌子坐满了下人。
沈娇儿解释道:“既然是过年,人多,吃起来也热闹的。”
“那,让厨房的也不要忙了,一起吃饭吧。”赵璇一反常态,唤这厨房里的下人们也一起吃饭。
一时间,觉得赵璇也并不是冷血无情,他仍然是那个善良的小小皇子。
赵璇将一个饺子放入口中,唇齿相碰间才察觉到自己从昨天喝过酒水之后再也没有吃过什么东西。
皇宫内紧张的情绪还未散去,他没什么胃口,也自然不会觉得饿。
“怎么了?不好吃吗?”沈娇儿看着赵璇缓慢的咀嚼,迟疑的吞下。
饭堂内的下人们吃的正欢,也没有胆量朝着主桌的位置张望。王爷府,也就只有新进门的沈娇儿关切的看着他。
“不是不好吃。”赵璇摇摇头,皇宫内的一切已经磨平了他所有的锐气,他无力再算计与计较,只想好好的休息,好好的睡一觉,也许这一切就不会发生,南城的疫情就不会发生,父皇就不会怪罪他隐瞒真相。
“那就多吃一些吧。”沈娇儿用汤勺又舀了水饺给赵璇添了过去。
赵璇看着碗里的水饺有些为难,他真的有些累了,有些吃不下。
他不想再用一身的毒刺伪装自己,不知怎么的,看着沈娇儿却觉得有些对不起她。明明是贵女,明明有大好前程,明明有更加璀璨的人生,可如今却被皇帝算计,也无可奈何的与自己成婚。
成了皇城中最让人看不起的王妃。
赵璇没什么胃口,却也不想在年下就让“家人”担心,随意又吃了几个水饺就将筷子放下了。
“不吃了?”沈娇儿端着白玉盏正细细喝着汤。
“嗯,府上有戏台子,我就不陪你看戏了。”赵璇说完便离开了饭堂。
在无人的角落里,赵璇在书房的软榻上躺着,屋内无人,也没有点亮烛台,屋外月光映雪,冷银色让人有些悲凉。
赵璇不解,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切都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他本想着慢慢利用沈相,也许可以在父皇那里来一场漂亮的翻身。可是为什么南城会出事?
他本已经开始认命,不争不抢,做个闲散王爷,随波逐流只为了能长命百岁。可如今,事与愿违,天灾横祸也来捣乱。
男子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为什么要给他在地狱中的修罗一道光,明明习惯了厮杀,为什么还要给他片刻的安宁?那美好憧憬转瞬即逝,只会让地狱更加灰暗。
沈娇儿用过晚饭就到戏园子里看戏,仁王府内她没有朋友,也没有年龄相仿的女伴。她只觉得她是被赵璇抛弃,在灯火阑珊处只有孤寂的一人。她也不爱看戏,在园子里待着也冷。
索性也离开回去休息,内房中的烛火没有熄灭,下人们又添了些暖炭。
“王妃,早点休息吧。”嬷嬷在旁边服侍着沈娇儿。
“王爷呢?”沈娇儿对镜拆着头上的珠钗。
嬷嬷回答“王爷在书房,让王妃先休息。”
屋外炮竹声层起彼伏,皇城内不乏有贵胄子弟。沈娇儿的童年几乎是在关外长大,她不习惯夜晚这么热闹。在木床上躺着也生出了一些烦意。
院子内,红色的灯笼摇曳。园中墙壁上仍有张贴着的喜字。
“你还没睡啊!”沈娇儿披着棉袍子出来,正好看到园中独坐的赵璇。
赵璇闻声才缓缓看向沈娇儿。
“没睡。”
看着赵璇穿着还是白日里的衣服,头发都没有乱掉的意思。
“你是在等什么人吗?”
赵璇回答:“不是。”
“睡不着?”娇儿小心的试探着问。
“也不是。”赵璇是在想事情,他可不是单纯的睡不着,如今脑子乱乱的,谁可以信?城南的事又要如何解决,等过完年,冬去春来,消息很快就会传满整个京都,到时候会说赵璇这个仁王殿下是个废物,让城南决堤,百姓流离失所。还会说他连累了沈丞相一家,让昭安夫人受苦。还会说他是个废物,让自己的夫人在守岁殿内献舞成为贵女中的笑柄。
“给你。”沈娇儿从来不想这些,她从小被保护的很好。
赵璇看着手里沈娇儿给自己的纸包。“这是什么?”
只见沈娇儿将自己手中的纸包扔了出去,在地上炸出一个火花。
“小摔炮。”
赵璇看着手中的纸包,民间儿童们玩的摔炮花,只需要扔出去,撞击地面就可以发出声响。
“不玩吗?我听外面陆陆续续的有炮竹的声音,我找小童要了几个。”
“你还真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赵璇顺势坐在了沈娇儿的身边,手里掂量着她给自己的摔炮。
月影之下,庭院内映的雪白。沈娇儿只是静坐不语,笑容却不知何时挂满唇弯。
赵璇也不是真的冷血无情,看着女子就坐在自己身旁,心中不免也悸动开来。
于是,问到:“为何不睡?”
为何不睡?沈娇儿想来想去,她不睡的理由有很多,比如孤单,无聊,寒冷,空寂,比如多思,多虑,再比如她在揣摩着自己的夫君,幻想着自己的未来。
最终,一个摔炮在地面炸出星星火光。少女开口:“因为想多清醒一刻。”
多清醒一刻?赵璇看着眼前的女子如浩瀚星河。一时间不知道为何动容。
多清醒一刻。
赵璇只觉得头痛的裂开,他多想也清醒一刻。可是谁又会放过他?他就好像是棋盘上可有可无的弃子,却又让他在陷阱中死命拼杀。
他多想清醒的看清局面,可无能为力的挫败感又时刻的包裹着他、吞噬着他。
赵璇轻笑,似有悲凉,缓缓开口。
“明日我就要去南城。”
“去南城干什么?!”几乎是随口而出。
“公务。”
“可是,我听祖父说,南城有瘟疫的。”沈娇儿紧紧攥着裙摆,白日里她曾在祖父哪里听到,南城瘟疫十分蹊跷。术士医者都没有什么办法。让赵璇去,难道就有办法了?
赵璇没说话,就像是默许了什么,缓了片刻,说到:“是有瘟疫,做在皇子。我没有退缩的道理。”
“那我跟你一起去。”沈娇儿的话几乎是没有丝毫犹豫的脱口而出。
“你?”赵璇的睫毛轻轻颤抖。她既然听说了南城瘟疫,就不可能不知道其中的凶险。
丞相既然有意将此事透漏给沈娇儿,那必然是想让她明白其中凶险,明哲保身。
“你不用去。”
“为什么?”沈娇儿不解。
“因为你,帮不了忙。”赵璇是一面感动,一面拒绝。
沈娇儿年纪还小,虽不骄纵但也倔强。她将手中的摔炮放在坐着的台阶处,便拍拍手的离开。
“那我就不帮你了!”
被拒绝的滋味不好受,更何况被自己喜欢的人拒绝,她不会知道小心试探多少回才敢有了勇气的主动搭话。
她不是不明白祖父为什么要说南城瘟疫的事,但她就是想为自己的想法权利一试。
赵璇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明晃晃的冬装像个雪娃一样的沿着亭廊朝着内院里走,不忍心却又生怜爱。
赵璇将沈娇儿放在地上的摔炮一个一个的捡起来,稳稳的为“它们”找了个栖身之所,一个随身携带的竹筒揣在了自己怀里。
“我自己都帮不了我自己啊。”又是悲凉,又是无奈。
几乎是一夜未眠,天不亮赵璇就跟着几个随从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