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弦月将窦渊安置在了身边,提拔为了中黄门,预备以后升做黄门侍郎,彼时仍有不少黄门侍郎并非由宦官当任,而是一些有才学的氏族子弟,侍奉在皇帝左右。
窦渊平时只做一些研磨、誊录的活,因为有颇有天赋,窦弦月便准备安排人教他一些番国语言,询问他日后是否愿意去鸿胪寺当差。窦渊自然不敢怠慢推辞。
这些事情在一个上午便全部妥当处理了,窦弦月将一身胡服脱下,换了宫内中常侍的衣帽,从专供寺人潜行的夹城甬道步行,前往皇帝的燕居之所。
与高耸宫墙相隔的是公主女眷的居所西城,此时几只纸鸢高高飞起,借着料峭东风飞翔于蓝天灰瓦之上。复行数百米,靠北边的是妃嫔与太后栖居之地,往南过了好几重红门,才到皇帝魏弃尘下榻的紫极宫。
此处树木较少,周遭视野开阔,禁军拱卫其外。有燕子飞来,在屋檐下垒巢。
身着便服的魏国帝王魏弃尘正在提笔绘画,画着燕子衔泥筑巢、养育雏鸟的图样,鼠尾笔蘸着如乌金般的松墨细细地描画燕子的羽毛。
“弦月,你说朕画得如何?”
窦弦月回禀:“臣才疏学浅,何德何能敢置喙陛下墨宝。”
“你就说这燕子画得像不像。”
“竟如活物一般跃然之上,格外灵动。”
“朕想在定省之时献给母后以尽孝心,想必她看见了会欣慰一笑。”
窦弦月不经意间衣袖擦拭眼角,面露悲戚之色,那只是一刹那却被魏弃尘敏锐捕捉到了。
寺人不允许直视主子,又或许阳光太刺眼,因而窦弦月习惯性地半含双目,俯首看着地面。可在魏弃尘的视角里却宛如佛像低眉垂目,他最怕那太息一般的目光。
“你怎么了?”
“臣失态。”窦弦月匆忙跪下,“臣想起母亲和家人,臣如今得陛下恩宠,饱食终日却再也无法尽孝母亲膝下。”
一双手将搭在他肩上想他扶起,魏弃尘很快洞穿了他的心思,给予一个许诺:“你想必是有别的事要跟朕说,你直说吧,朕都依你。”
但窦弦月的膝盖像是长在了地面,他固执得不肯起来:“齐国破灭后,臣尚且留存在魏国的家眷被俘虏,或流放或充奴发卖到了魏国各地,妻离子散,颠沛流离。臣斗胆为他们求情,希望陛下看在祖父操劳一生的薄面上,允许臣为他们赎身。”
一簇剑眉皱起,魏弃尘道:“求情?他们走的时候可有想过你?”
“虽是如此,他们也是臣活于世间仅有的血亲了,那些前尘往事,臣怨不得父兄。”
“虽然你祖父中离间计下冤狱之事朕已经翻案,可他们却不曾归来,十多年里不知道为齐国杀了多少魏人。”魏弃尘故意吊着他,话锋一转,“也罢,齐王给了他们容身之处,作为贰臣骑虎难下,丑媳妇两头受气。朕可以赦免他们,免了他们的贱籍,其余事项你自行操办即可。”
“微臣替合族叩谢陛下。陛下仁德,合族没齿难忘。”
一声浅笑:“朕都给你封侯了,还这么跪着像什么话。”
窦弦月闻言,弹拭下裳,方才起身。
可人才刚起来,便被推倒在檀香木桌上,魏弃尘将笔墨纸砚推到一边,双手放支在书桌上,把窦弦月围堵在双臂之内,交颈软语,呼吸短促。
“因为招待外使的事,你我连上元节都没有好好过一次。”魏弃尘手指头扣着窦弦月骨骼分明的十指,“朕就是不能见你委屈分毫。那些难办的事情,朕出面想办法。”
所以排除万难,给他封侯,不在乎被指着鼻子骂。他的窦弦月原本应该继承爵位,驰骋疆场是窦弦月无法达成的夙愿,所以无论如何,也要给他封侯立府,让他得到那些武将可以得到的殊荣。
窦弦月既不想请求收回成命,拂了魏弃尘的一番心意,却又不想他在臣子和自己中间为难。
“难道身为帝王,给一个有功之人封赏也不行吗,仅仅因为他是受宠的寺人?未免一叶蔽目,过于狭隘。”魏弃尘这样想,但那些臣子们却屡屡搬出汉哀帝宠信董贤、前朝太监废立帝王把持宫闱的旧例来规劝他。
两人片刻温存体贴过后,整饬衣冠。
一声尖锐的嗓音伴随一阵敲门声:“太师谒见。”
是另一位中常侍在房门外把风,宫人都称呼他萧大监,一个年老的宦官,是先帝指派留下来的人,负责为魏弃尘打点衣食起居。
魏弃尘不想这些琐事白白占用窦弦月的时间,他此刻需要的不是贴心的内侍,而是有用的手臂,权力的延伸。
或许是病急乱投医重用宦官,但他也没有办法。文官被世家大族垄断,武将又坐拥势力割据称雄与朝廷叫板,他戴冕旒越久,越体会到父皇的难处。
他清楚将窦弦月提拔到这个炙手可热的地位,把他置于被百官所指的境地,无异于把人架在炭盆上烧,可他必须扶持足够多足够信任的人去分那些武官集团的权力,去分庭抗礼。
“让他先去昭明殿稍候片刻。煨一份热参汤给他。”魏弃尘拉着圆领的衣褶,用手做梳将头发梳拢。
窦弦月给他束好玉腰带,将衣服掖平整。“臣先告退了。太师来了,臣还是回避一下较好。”
“你侍奉左右。”魏弃尘下令道,不容回绝。
高太师,曾经担任过先皇的太子舍人,后续又教导过诸位皇子,也指点过窦弦月。他们从小到大都被太师看在眼里,只是老人从来没想到他们走到如这步,他多次上谏过皇帝要绝情爱,不可宠信阉人,故而皇帝与他关系有点僵硬。
太师腿脚不便,近一个月一来也不怎么上朝,听闻终日和一些博学之士在家中编订书卷。
“太师有何相商?”
高太师盯了一眼窦弦月,单刀直入道:“齐地该如何处置,陛下心中可有谋算?”
魏弃尘不禁跽坐端正起来,就好像回到早年师徒二人策对之时,他不由思索道:“参照当年灭了燕国,燕地的处理方式。齐国是赵翦大将军一举攻灭的,朕按朝中武官意思将擢其为柱国,统领诸州刺史,让他在齐国开府屯田,缴清残寇。再拔其麾下王捭、李肆为大将军,但他的部曲我不得不堤防,以免他在齐地坐大,故而事成之后再由让人奏疏拜他为国公,将他升调回京。”
如今魏国有以上柱国为首的武将、以皇帝为首的朝廷两套体系,对峙颉颃,幸而赵将军出生卒伍地位低微,又比较中立,所以两边人马想尽量拉拢。
“齐国土地横跨万里,东西起于东海,终于雁山,可抵两个燕国,臣请陛下多敦派人手,尤其是王室子弟尚未分封王者就封齐地。”
“朕已明了,将于藉田后将两位幼侄封为临淄王、长留王,以宦官亲信为宣慰使、观军使,加派监察御史,左右掣肘。”
“方镇输财几何?”
“地方府库由于讨贼自留州其六,进奉其四。”
“齐地产海盐、铁矿,物阜民丰,商人众多,又不在边疆,虽然有齐国遗勇割据一方,但强弩之末应该要不了多久便能拿下,可以五五分成。”
“朕想的是以其他实物代替税银,魏国地处西北,土壤贫瘠,所产之物原本不如齐地多,运一些货物过来也可以与西域之地通商,譬如丝帛和茶叶。”
得到稍微满意的答案,太师颔首,面色稍和。
“臣自陛下践祚以来当任太师已逾十年,国朝以孝治天下,然家母八旬,臣却鲜少膝下承欢。昨日家母溘然仙逝,临终前握着臣的手说,渴望死后能葬在家族墓园里。臣想辞官扶灵还乡,丁忧三年。”
既然太师去意已决魏弃尘着实不好挽留,“太师移孝作忠,鞭策在旁,朕由是感激。归鸿有衡阳知返之举,人有落叶归根之意。朕岂能夺人子之情?只是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希望太师能多指点一二,推举贤良。”
太师从衣袖中拿出一沓书册,双手呈书道:“臣这一个月休沐在家,除服侍母亲之外,便是快马加鞭编纂此书,臣与一些青年才俊收编了古今能臣的劝谏之典、治国安邦的文章奏疏和帝王赏罚识人之学。《象》曰:‘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是故君子识贤以蓄德,百姓勤耕以蓄粮,国富廪实则足以发砺,此书名曰《泰蓄录》。一芹之献,以诉忠情,这是臣最后能为陛下尽的忠心。”
魏弃尘接过此书,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大加赏赐,又窦弦月去将作监找木匠挑选上好木材为太师的母亲赶制棺木。
送走太师后,魏弃尘闷闷不乐回到紫极宫,看着那幅墨迹已干的《燕子育雏图》久久出神。
仿佛记忆像墨水渗透微黄的绢纸,滴在了十多年前的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