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他住进新修的嘉鱼宫。而窦弦月将他想留下来伺候孙匠的打算跟老人说了,却被骂了一通。
“糊涂啊,你去照料老朽,对你解开心结有何用处,浪费时光罢了。”孙匠气得想拿拐杖打他的腿,“老朽即便是死了与你又何干,你尽快走吧。”
窦弦月被轰出来,他知晓孙匠的用意,在门外磕了三个头,收拾完包袱去到了崔昭仪的宫殿,他嘱托王桥一定要好生照顾师父,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一定要来找他,只是没想到,这一别便是天人永隔。
他来到嘉鱼宫叩见了崔昭仪,而后跟随女官萧妙真去到住所里布置。
萧妙真一路上大致向他介绍了一番情况,嘉鱼宫里没有什么人,之前娘娘受冷落,把其他人都打发走了。现在除了她以外,还有两位新来的小黄门、两位丫鬟,做一些烧菜煮饭的粗活。
“娘娘喜好安静,平时作事不要发出大动静,你以后负责时时守在殿下身侧,他走到哪儿你跟到哪,寸步不离护卫殿下安全。”
魏弃尘正在树荫下面玩木剑,见窦弦月来了,喜出望外一路小跑,如同小鸟一般飞进窦弦月的怀里,长命锁上的铃铛发出阵阵脆响。
“我好想你。”他抱住了窦弦月的腰。
“我们才一日不见而已。”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小殿下很有长进。”
“阿娘说还远远不够。”魏弃尘拉着人进屋,逞强背了几段文章,翻箱倒柜,将收藏的小孩玩具玩意如数家珍一般介绍给窦弦月。
“这个是装蛐蛐的盒子。”魏弃尘摇晃着漆木盒,“等到天气渐暖,我们去后花园翻开石头捉蛐蛐。”
稚子心性令窦弦月心里一暖,心里想着将自己没有的童年补偿给他,毕竟他现在年纪尚小,皇帝春秋鼎盛,储君之争恐怕还要过几年。
不过,魏弃尘已经到了该读书的年纪,崔昭仪身边的人指点不了他。
在孩儿八岁生辰那天,她做了一顿饭菜延请帝驾,在皇帝休憩的时候,让皇帝考验魏弃尘的功课,魏弃尘背书得背磕磕巴巴,皇帝面色难看。
“臣妾愚笨,教不来皇儿,恳请陛下为皇儿择师。”
崔昭仪趁机请求皇帝为魏弃尘择一位师长,或者让他同其他三位皇子一同读书也可。
皇帝看这孩子跟榆木疙瘩似的,笨头笨脑,将来也不会影响到储君的地位,答应了她的请求。
学塾开设在东城,太子的宫殿建立在此,只是空等着人入主,年纪较大的大皇子二皇子已经搬到了东城,不再居住于后宫。
来筵讲授书先生姓高,身长八尺,留着紫髯美鬓,所以诸位皇子和世子们私下里又喊他长先生。
可连句读、习字都没练好的魏弃尘大完全跟不上教书的节奏,高先生基本不会讲相同的课。
“昨日讲了《盐铁论》的本议篇,今日诸位可以说说自己的看法。”高先生负手踱步到魏弃尘身前,“四殿下,你可看见矮几上的木牌?认为文学博士对则黄色面朝上,认为御史大夫对则将红色面朝上。”
魏弃尘点点头,虽然他没有听明白他口中这两人到底是谁,只会将木牌像陀螺一般转来转去,坐没坐相,还不时跟坐在后面的世子交头接耳。窦弦月只能皱皱眉头,跪坐在柱子下面不时为香炉里添鳄梨香。
不能指望这位夫子从之乎者也教起,他家的小殿下估摸是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
“窃以为,聚富于朝不如积富于民。”率先发言的是16岁的皇长子,脖子上还挂着叆叇片,四肢修长温润如玉,声音琅琅,“如今天下四分,北燕、东齐、西魏、南陈战乱不止,因而要休养生息,那么其他国家的百姓便会迁居于魏,引士大夫称颂。”
皇长子言罢,一阵附和声。魏弃尘学着世子将木牌翻到黄色面。
“我与皇兄看法不同。”一声打破缄默,众人侧目。二皇子魏彪清了清嗓子,好教人听清楚。
郑昭仪梦见有猛虎据于肚子中,故得此名,他的衣服上也具有松下猛虎的刺绣。“没有盐课如何筹措军需对抗燕齐陈,不将铁矿握在手中,各州有钱的财主便会大肆购买铁矿,打造兵器装备部曲。更何况自春秋以来皆用此法,少有变更。”
魏弃尘将木牌翻到红色面。
皇长子反驳道:“我朝不产海盐,只有井盐,盐课甚少,不如与西域通商所得。正真的大乱如今不在燕齐陈,而在朝堂。从盐铁、酒榷所夺的钱财,大多充实了各州刺史、都督的衣囊口袋。”
永安王世子补充道:“齐陈产盐而官营,在于魏交恶之时则抬高盐价,而茶叶却并不官营,多有商客往来,故而魏国人才有茶叶可享,盐铁私营可使两地通好。”
木牌子又翻了个身,出于和世子不到半刻钟的友谊。
“三殿下,你怎么看?”高先生问道。
众人将目光投向一位俊郎少年,大抵与窦弦月同岁。
“因时而变。”三皇子回答道,他向来不喜欢争讼,给了一个万金油的答案,“有强敌外寇,则收归官营,若国朝初立,民生凋敝则不与民争利。”
“当下比较适合哪种?”
他沉思片刻,回答:“当下内忧外患,而攘外必先安内。我想,或许朝廷经营一部分,再留一给民间,亦或与民间一起办盐场未尝不可。就像丝绸,皇后就曾经奏请皇上招揽女工组建浣锦局,率领诸妃与局里的女工织造了五万匹布,同西域番国换了八千匹马。”
三皇子末了不忘夸奖母亲贤德,诸位皇子和世子继续争辩,魏弃尘出于无聊开始练习小楷,只是点横撇捺像在打架,左看右看不好看,便把纸揉成一团丢件篓里,被高先生责骂道:“殿下不知纸贵。要么在蕉叶上写字,练好了再在纸上写,要么先三思后下笔。”
因为年纪太小,高先生特许他每隔三日进学一次,其余时间背书,习字又在书架上挑了当今书法大家的字帖给他临摹。
散学后,魏弃尘回宫,走到一半一摸腰间,才发觉母亲给他做的香囊丢了。
“弦月,你在这等我片刻。”
“还是臣替你去找吧,你先会去。”
两人折回的时候,看见二皇子和一干随从前来,魏彪手指勾着香囊的系带将香囊转来转去。
“那是我的,你还给我。”
“谁看见是你的了?你们谁看见了?”魏彪环视四下,佯问道。
“回殿下,奴才们没看见。”随从笑嘻嘻迎合主子。
窦弦月鞠了一躬:“回二殿下,此物确实为四殿下所有,乃是崔昭仪亲手缝制,用兰草、艾草、桂花等香料装填,一闻便知。”
“呵。”魏彪抬眼瞥了窦弦月一眼,“谁捡到是谁的,何况你又不爱惜。”
“还给我!”魏弃尘想要去抢夺,魏彪比他要高出半个身子,又把香囊高高举起,刻意逗弄他。
“圣人治下路不拾遗,二弟这样据为己有,岂不失礼?”
闻声众人朝那人看去,大皇子斜挎书袋跨过宫门,却不慎被门槛绊得趔趄,惹得魏彪一阵轻笑。
“看来《盐铁论》中‘诗书负笈,不为有道’的人说的就是皇兄,走个小道都能摔着。这皇宫门槛比东城高,还是锯矮好。”
“哪像二弟,将一香囊视为珍宝,与幼子相争,既有碍兄弟之谊,又失天家体面。”
“你一个贵嫔的儿子,也来教训我体面?”
“有理不在贵贱。”
“尊贵之躯金科玉律。”
仿佛是刚才辩论的延续,两位皇子争执不休,魏弃尘夹在他们中间,半点话语权都没有。
“既然你认这个理,那么我们三人同是父皇的儿子,而四弟的母亲也是昭仪,难道就不如你尊贵么。”
魏彪一时语塞:“你就知道搬父皇压人。呵,等把眼睛看出眼疾,可就上不了战场立不了功了。那时,你的仁义能胜过刀剑么?”
魏彪将香囊一丢,扬长而去,大皇子手忙脚乱地借接住,朝着人走的方向高喊道:“仁义可不战而屈人之兵。战场上刀剑无眼,谁管你的母亲是嫔是妃。”
“陵光哥哥!”魏弃尘喊道。
一双手抚摸在他的头顶,魏陵光替他系上了香囊:“以后要多加小心。”
“多谢殿下解围。”窦弦月向他一揖。
“不必客气。”
在回到嘉鱼宫后,崔昭仪问起在学堂如何,魏弃尘只说甚好甚好,单捡好的说,比如和永安王世子两个人相见恨晚。至于二皇子那茬只字不提,一方面他不急着告状,另一方面他也比较懂事,晓得母亲对付不来。
回到寝殿,魏弃尘将书袋一扔,一屁股坐在床上。窦弦月给他脱了鞋袜,揉脚,询问他对各位兄长和堂兄的看法。
“我讨厌二皇兄。每次他来太后那里,都拿我取笑。大哥他人挺好的,偶尔会给我带零嘴,但很少见着他。”
“三皇子呢?”
“一般般吧。”魏弃尘仰头望天。
“怎么个一般法?”
“规规矩矩,不好不坏。”
窦弦月嘴角浮出一抹笑意,但很快陷入沉思与分析之中。经过今天一天的同处,他大概了解到三位皇子的脾性和一些情况。
大皇子魏陵光,没有背景但自己争气,知书达理喜好儒学,与名士交游,眼睛不好也无伤大雅。
二皇子魏彪,背靠郑太后和身为柱国的舅舅,家世显赫,而皇帝却对郑昭仪不咸不淡,有几分忌惮。
魏彪急于表现自己,貌似还跟大皇子有龃龉。后来听萧妙真谈后宫之事,才知晓原来郑昭仪在潜邸与大皇子母亲有过节。
三皇子魏麟讷言敏行,谁也不得罪,也不讨好唯恐稍有差池。皇后深得皇帝宠爱又有家世,而且还贤德得无可挑剔,如果没什么错误魏麟当储君的几率很大,虽然魏国立储君没有那么多嫡子长子之说,例如圣上非嫡非长,太后也不是皇后,纯粹靠手段逼着父皇立自己当储君,后来不到三个月就逼宫了。
窦弦月按了按太阳穴,心里想,这三个皇子都不是善茬,且都具备学识韬略,如果魏弃尘要争储君之位,难上加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