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暮色四合。
魏弃尘将燕子图呈给了母后,顺道在那里用膳。
“东太后那里,也要表示一下。”崔太后说道。东太后即原先的皇后,先帝殁时崔氏仍然是昭仪,后来儿子登基,自愿当西太后,处处矮东太后一等,不过实权却握在她手里。
“正月籍田,可安排妥当?”
“钦天监算好正月廿七不错,最后一个人日,晴明温和,天朗气清。礼部、典祀和乐部功曹已经将祭祀的用具准备好了。”
“往年由太师写祭祀诗文,今年可有人选?”
“儿臣想启用新秀。举孝廉上来的裴修,其文字奇崛不失大气,有古道之风。”
崔太后轻轻颔首,“皇帝要藉田,后妃便要行亲蚕礼。皇后已经有些日子没来给吾请安了,她怎么了?”
“儿臣不知晓,改日再去问问她。”魏弃尘脸上的笑容略显僵硬,他和皇后貌合神离已经不知道多少年了,人前帝后眷侣装装样子给外边人看。
准确来说,他和后宫诸位妃嫔的关系都不怎么样,他其实暗自派人查过谁跟侍卫有私情,哪个贵人又和哪个美人对食,有权有势人家的女儿他顾忌几分大不了找个借口放出宫去,比如祈福,如果没有娘家撑腰,不过一条白绫一杯毒酒的事。
只是魏弃尘确实心眼好到眼不见为净,双方都处于一个心照不宣的平衡状态,只要不弄出什么丑闻传出宫,各自相安无事过得潇洒,各寻各的快活,另外有他皇姐溧阳长公主和驸马共用一个男人的事迹珠玉在侧,甚至觉得自己不那么荒唐。
而后宫里的人多多少少知晓他有点好南风,尤其是因为去岁的事情。
在窦弦月出使番国的时候,他的好皇姐献了十位面首进来,但魏弃尘说要他们给阉了罚去做徭役,溧阳公主才作罢。
但是这件事情在后宫传开了,传到了太后耳朵里,太后对此到没有什么反应,表示只要皇帝没像陈国从王族到士大夫都养娈童那样对男宠痴迷,其他无妨。
“皇帝再忙于朝政,也不能不顾后宫与子嗣。”
果然,母子两个谈着谈着,无论说什么都能扯到子嗣的问题上去了。
魏弃尘扶额,避免谈及此事,“此事强求不来的,儿臣才二十,何况汉武帝二十九岁才生的第一个儿子。”
在权力握稳之前,他确实有点担心那些武将,尤其是以王氏为首的团体会废掉自己,把持幼君。在燕国便是如此情况,少帝还不满一岁被太后抱着上朝,后面亡国的时候被太监丢进了枯井里面。
崔太后心里隐隐不安,魏国的帝王,鲜少有活到不惑的,倒不是咒他的儿子,而是不得不担忧这如同诅咒一般的可怖命运。她吃素斋念佛已经有好几年了,用节俭开支等方法筹资开凿佛窟,供养佛陀。
太后见他抱怨便岔开话题,谈论花朝节和她幼时同女伴斗草的故事。
回寝殿的时候下起了瓢泼大雨,萧大监提议避雨,可以将轿辇停在离着最近的后妃宫殿处。
魏弃尘一想到皇后,便回忆起一些旧事,“不必了,想必她已经睡下了。”
回到寝宫后,仆人已经准备好汤浴和姜汤。魏弃尘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进入梦乡少顷便惊醒,口中喊着窦弦月名字。
窦弦月守在一旁,一直手臂撑着脑袋,他还没有入睡,每次都要魏弃尘熟睡后自己才眯起眼睛休憩。“陛下做噩梦了?”
“你怎么又下去了。”
“总要有人守着,要是臣睡着了,半夜陛下要是口渴肯定又不忍心让臣醒来办事。”
魏弃尘笑了笑,之前魏弃尘半夜醒来想喝水,看见窦弦月睡着了不忍心叫他去给自己盛温水,便自己去找了点水喝,结果喝了冷水第二天胃疼了起来。
萧妙真将皇帝身边伺候的宫女宦官骂了一顿,魏弃尘说道:“朕体恤他们,半夜起来烧水太累,便自己喝了点冷水。”
一声叹气。
萧妙真对皇上也是无可奈何了:“陛下,佣人是用来的‘用’的不是‘疼’的。您既然在夜里不肯用他们,他们只做了白天的活也就失了职,俸禄便要减半。”
魏弃尘有点无奈,不想跟大长秋拗,只罚了他们半天的例钱。
“守床上不也是守,虽然地板下面有地龙,但春寒料峭的还是冷得很。”
“臣一沾床便要睡到日上三竿否则雷打不动。”
“那又如何。”魏弃尘拍了拍床榻,“朕都给你温席了。”
“臣不敢当。”说着上前去给魏弃尘掖好被褥,防治冷气袭人。
趁他靠近,魏弃尘反而异常顽劣一掀被褥将人盖住了,小声说道:“在梦里我所爱的马驹被一支利箭射中。”
“陛下是梦见兵变的事情了么。”
魏弃尘小弧度点头,十年前的梦魇至今困扰着他,“要将赵翦尽快打发走。他班师回朝,有三千人驻扎在城外。你明日去试探一下他们的意思。”
“臣明白。”
魏弃尘睡相不好看,梦又浅,从小便如此,那时候还特别害怕打雷声。
郑太后以希望有个孙儿能长久承欢膝下为理由,夺过了魏弃尘抚养,可人长大一点后压根不怎么理会他,赏些玩意让他玩,魏弃尘是个怪人,在草丛里翻虫子能玩许久。宫里的宦官远远盯着他,也不亲近他。女官之首大长秋负责照料他的饮食起居,有天大长秋和太后出行,他被误锁在一间屋子里整整一天,当时雷鸣电声把树的影子照在窗户上,将他吓出了一身病,太后回宫后便将人还给了崔昭仪。
凡是打雷下雨的夜,都是大宫女萧妙真哄着他入睡,后来窦弦月接替了她的工作。
“下雨天,安神香在戌时点起,寻常时候点篆香。天气冷时汤婆子在殿下入睡前一刻钟放进被褥里。天热时,时时刻刻扇着风。宫灯十天添一次油,必须长夜亮着。”
窦弦月牢记嘱咐,在耳房里休息时,数着滴漏的水滴。一开始只是他值宿一天,另一个内侍值宿一天,但后来魏弃尘指定要他留下来,大半夜赤着脚跑下床来跟他跟前说悄悄话。
“殿下,现在是子时,您快回去休息。”
“我害怕窗户上的影子。”
“那是树影。”
“我知道,但那好像鬼。”魏弃尘说着往他被子里钻,“你有没有听到有人在哭?”
“那是风声。”窦弦月啼笑皆非,他是不信鬼的,倘若世间真有鬼,那为何时间还有那么作恶多端的人还炙手可热逍遥自在,不见得被鬼索命,或许鬼就是助人为恶的,这样的鬼不如没有,他觉得有必要哪天去天禄阁借《订鬼》的文章给殿下讲一讲,“殿下莫要自己吓自己。如果真的害怕,就抱着桃木剑睡觉吧,它是驱邪的。”说罢便摘下了墙上挂着的木剑。
魏弃尘抱着木剑,仍然鸠占鹊巢地窝在窦弦月那里不肯走,又搬来了一盏烛灯,围烛夜话。
闪电划过天空,屋外一刹那变亮了,树影照下来确实有些像张牙舞爪的鬼魂,随后是一声巨雷砸地的轰响。
匆忙之下,窦弦月捂住了魏弃尘的耳朵。
“为什么会有雷声?”
“民间传说龙掌管天雷,有龙在天出行,便会雷声阵阵。”
“人能够变成龙吗?“
“何出此言?”
“因为太后祖母说太祖是真龙,父王是真龙天子。”魏弃尘思索片刻,“弦月你说,要是我当上真龙天子是不是不畏雷声……”
“殿下慎言!”窦弦月拟了一个“嘘”的手势。
魏弃尘只是觉得,既然三个哥哥都想当的东西,那就一定是好的。
“这是秘密嘛。”魏弃尘故意贴在他耳畔说话,“你不说我不说,不会有人知晓。”
“妄议储君,罪该万死。陛下春秋尚富,若知晓有人议论,定会龙颜大怒。”而他会被安上一个教唆的罪名。
落雷时不时骇人地降下,似乎老天爷真得知晓他们的。窦弦月唯恐踏错一步,他一个十二岁的内侍,要先活下去,才有机会寻仇。但后宫宦官不能干政,他对前朝知晓的太少,要翻案洗刷冤屈,还合族一个清白,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支撑。但或许可以在魏弃尘心里埋下一颗小小的种子,所以他说:“天子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不是那么好当的。然而殿下怠于学业,耽于玩乐,以后陛下肯定不会选你当储君。”
魏弃尘自觉捂起了耳朵,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小殿下想当天子,肯定不知因为怕雷这个简单的原因吧。”
“因为……我想给你钱很多钱。”
?窦弦月有些懵。
“阿娘说,‘弦月是个可怜人,你莫要欺负他’。
我想你家里定然很穷,不然也不会进宫当宦官,所以我想给你很多钱。全天下的钱都在父王那里,我攒了很久,一个荷包都没有装满。”
心里一恸,仿佛被揉碎一般。
“臣是罪人。”
“那我去求父王赦免你。”
“殿下可听闻十恶不赦?”
魏弃尘眨着像头小鹿一样懵懂清亮的眼睛。
“《大魏律疏》载,为子为臣,惟孝惟忠。谋害君父,悖逆人理,此之谓谋反,家祖所犯便是谋反之罪。
“谋背本朝,将投蕃国此之为谋叛。而家父、伯叔、从兄等投靠齐国,犯了谋叛。犯十恶者不可减罪。”
窦弦月读了一些律法文书,他清楚案子疑点重重。纵然他对祖父深信不疑,可又有谁愿意相信他帮助他。
当年家眷被分开羁押在不同地方,信息不能串通的。阿娘和女眷们告诉他,定然是有人要害他们,想了所有交恶的人也不能推断出是谁,可阿娘在后宅,很多朝廷上的事情不得而知。
告发者、上奏者、断狱的狱官、推鞫的主司、屈打成招的族人、羁押他们的狱卒、伪造证据者、断罪文书、罪证。这些东西不是他能轻易得到、人也不是他能遇见的。要还全族一个清白要报仇必须调查清楚当年一切,找到人证与物证,重审案子翻供。
他需要的是权力,而现在只有深深的无力感,宛如窒息——
“那我赦免你,当天子后就可以封你为大司马、不不不、大将军……”魏弃尘双手比划一下,好像要加一个大字显得威严,他的下属窦弦月要是为官做宰,肯定要给一个比高先生要大的职位。
他把木剑交给窦弦月,像过家家一样说:“你的笏板和佩剑。”
“木剑封侯不可儿戏。”周成王曾经桐叶封弟,而窦弦月只是想逗逗他开玩笑的,没多久便忘记了,可魏弃尘却一直记得。步步为营地实现这个许诺。
“一言为定。”勾指起誓。
在多年以后,编写史书的翰林们参照魏帝起居注里面的细节,将这件事情记录在窦弦月的列传里面。
魏弃尘还是经常睡不好,直到崔昭仪去寺庙里求了一颗舍利子放在屋子里,而崔昭仪便是自那起结了佛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