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巳时。
听闻窦弦月要去赵翦的将军府拿薄册,窦渊请求让自己跟随在侧。
在烹煮茶叶的窦弦月发问道:“你是想借机复仇?”
“他杀了您的父亲和从兄,发卖了窦家族人……”
“他们如何是如何死的。“
“奉命守城,在城破后被流矢射死。”
想来做为贰臣,有魏国回不来,在齐国夹着尾巴受气,齐国人也排挤他们,所以有才干却不能发挥出来,只能当个守城小将。
“死在僵场上不算太窝囊。”
窦渊吃了一惊,没料道窦弦月会如此波澜不惊地评价,好像跟他没什么关系一般。也确实,二十年不见他与他们究竟又有几分真情尚存,这次他本可以不淌这趟浑水。
“按照齐国的法律条文,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他杀死齐国将,发卖齐国的奴隶亦然没有逾越规矩。他是魏国的功臣。杀有功之臣,为不智之举,易使帝将离心。”窦弦月额外提醒道,“此为私仇,不可公报。我一直都知道祖父最大的仇人就是先帝。为臣子该忠,为人子该复仇,我曾经有一次近在咫尺的机会杀死他。”
“为何没有动手?”
“因为还没有到他该死的时候。”思绪仿佛飘到久远的地方,“那时候君王薨了军心便会大乱,大战在即,民不聊生,我会成为万民之仇,遭千夫所指,你可明白?”
少年的手指紧紧攥着,骨骼发出摩擦的声响。窦渊沉默着,心里想那些黎民社稷跟他又什么关系!如果可以报仇哪怕是教他死也愿意。
“你莫要冲动行事,我可以带你前去,让你记住仇人的样子。”
窦弦月已经提醒地很清楚了,他必须从长远计。赵翦如果不为他所用之时,自己会想办法处理,这个侄子会派上用场。可当下对方白璧无瑕,没有过错,也抓到什么把柄。窦渊如果贸然行动,就会害了魏弃尘,更会害了那些还活着的族人。
俩人乘坐天子御赐四匹良马拉的车,出了宫门。大将军的府邸在稍微远一点的长乐坊,马车停在了朱门外面。
两尊石狮子后面,是世族的大宅门常有的两根红漆大柱,左边“阀”,右边“阅”,记录功绩。大门上六十四颗铁钉。四个护卫腰佩长刀,手握长戟站在门口两侧。
窦渊下了马车,掀开车帘子,扶着窦弦月下车。
“通报你家主人,明亭侯求见。”
窦弦月此次拜访,用的是明亭侯身份,一是毕竟会涉及到一些私事,如果用见之如见天子的中常侍身份拜访,大有宣旨的意味在,二是想试试他们究竟认不认他这个侯爷。
他取下身上印信交给护卫看,护卫上下打量片刻,转入门内,旋即一名老管家出来,侧身请二位入府。
“主人知晓您要来,已经备好了菜肴,快请进。”管家又吩咐小厮将马牵去马厩喂草。
窦弦月在进门后特意注意了门户的装潢,都是按照规格来的,垂花门也没有过于奢侈,所有都没有逾矩,对比那些挥金如土竟豪奢的权贵,赵府堪称清流。即便连管家,对他这个宦官出生的侯爷,也是毕恭毕敬。
这些东西都说明,这个人很懂分寸。越是不显山漏水的越难对付,在很久之前赵翦就让他头疼过。此人是依靠龙源渠徭役起义发家的,而窦弦月第一次监军,要打的就是他。幸好当时的将军慧眼识英雄,将他招安纳入麾下。
后续赵翦一步步从校尉升迁,平步青云。在五年前,攻灭燕国后他凯旋回朝,年少的骠骑将军,带着一队仪仗浩浩荡荡穿过百米宽的大街,惹得人群摇绢尾随,被鲜花砸了一身。当时国都里面流传一句诗:“银鞍明光照吴钩,紫骝朱衣少年游。”
在攻灭掉齐国途中,已经成为都镇一方的大将军。而后班师回朝,以王氏集团为首的几位柱国上奏,将他拜为柱国。武将们需要拉拢他们,而魏弃尘也一样需要离间他和其他武将,对付王氏党羽。
此次登门拜访,窦弦月要探清楚他的意思,究竟是想和其他几位柱国留在国都里面有事上朝没事打猎,还是说去都镇的地方抚镇百姓。
穿过几道拱门,窦弦月看见了在临水小榭上抚琴的赵翦,没有穿戴甲胄,他正弹着一把焦尾古琴,应是从齐国收缴来的战利品,他将另外几架古琴敬献给了宫里。
他指法不得要领,却气定神闲十分认真,绝对不算好听,像是初学者对着琴谱弹,不过他出身家室卑微,应该自幼无钱财练乐器,只是粗通乐理。
高超的琴师能通过听琴能听出人的心性,窦弦月唯一能听出的结论就是:呕哑嘲哳,弹得极差。
随行左右的是他所统辖的开府,车骑将军央彻云,正在切鱼鲙,刀功不错,将鱼肉切得片片晶莹剔透,码在盘子上。
二人年少如此,如瑾玉琼山、芝兰佳树般的交相辉映,却年轻有为位极人臣,引人钦羡。
窦弦月浮想联翩,如果当年家族没有遭遇那档子事,他或许也会走上祖父和父亲的路,年少拜将,意气风发驰骋疆场,堂堂正正地建功立业,而如今就因为他是阉人,风光无限只会遭到人非议。
等他弹完了一曲起身时,窦弦月抚掌。
“明亭侯大驾光临,赵某有失远迎。这边央将军大展手艺,我等可有口福了。”
“有劳大将军款待,下官匆忙拜访,未下拜贴,将军怎知下官要来?”
赵翦朗声道:“末将自还朝以来,门庭若市,应酬纷至,故而尝尝备着酒席以备不时之需,不知明亭侯所为何事?”
“是为道贺。”窦弦月在屏风前的席位做下,用包金箸子夹了一片盘子里的鱼鲙,沾着面前的咸酸的酱料和肉醢,鱼鲙冰冰凉凉入口即化。
“鲜美甘甜至极,难怪陈登一日不吃思之如狂,张翰为莼菜和鲈鱼脍挂冠还乡。”
赵翦和央彻云莞尔,举杯向他敬酒。
“下官先恭喜大将军。”窦弦月抱拳,“大将军告捷,服勤靡盬,将命无违,下官敬服。今日来拜访,是传陛下的意思,陛下有意拜将军为柱国,在后日庆功宴下宣旨,而后将军可前往齐地开府,宣慰教化,讨伐贼军,不知意下如何?”
赵翦拱手道:“末将谢陛下抬爱,城外接风宴上,陛下出城相迎,授我千金,已然礼遇殊胜,今又承蒙陛下厚爱,委以重任,末将定当不负所托。只是我部下骠骑将军李肆负伤带病,不能随行,需要在兴业城里修养。”
“陛下知晓,已经派太医前往李将军住所,并送去人参鹿茸慰问。”
他肚子里那些盘算,窦弦月明了。无非是不想自己的势力离开权力的中心,要留一个心腹眼线,时时通报朝廷的动向。
“谢陛下体恤。”
“下官听闻,齐国公主与齐王旧部在博州、丰邑复辟,声势浩大,不知将军可有对策?”
“不过是些寨子里面的土匪流寇啸聚山林,丧家之犬不足为惧。”
“可据说已经麇集了数万人之众,占据两州之地,将军为何觉得他们成不了气候?”
“那为何只是公主复辟,却不见齐民揭杆?食肉之人得其利,食谷之人得其庇,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齐国能亡国固然有他的原因,那些人不过是畏惧将领迫淫威不得已服从罢了。”赵翦痛饮一杯酒,如立下军令状一般拍拍胸脯,“不消多久便能拿下。”
“将军豪迈!下官静候捷报。”
三人又继续饮酒夹菜,边吃边聊,继续讨论相关事宜,讨论完毕后窦弦月回去禀报魏弃尘,届时降下圣旨就可以了。
窦弦月注意到央彻云使了好几个眼色给赵翦看,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两个人的关系非同一般,不像单纯的上下级。再联想到他两位这般年纪却不曾有家室,永安王世子送给赵翦十五名美人,都被他赶了出来了,窦弦月猜到他们中有断袖分桃之疑。
“下官另外有一事相求,不知将军是否记得齐国有一个叫窦朔的将领?”
窦朔?
赵翦记忆里是有这么个人,貌似不是很高的职位。
“齐国的窦朔确实有俩下子,可偏偏得不到重用,可笑齐王有眼无珠,难道内侍是从齐国来的?”
“确切来说,窦朔一家人原本是魏人,但二十年前遭到陷害,于是投奔了齐主。他们是我的族人,我想问将军有没有他们的薄册。陛下登基后,于承元五年便撤销了捕亡令,恢复窦家诸男在朝官职,准许后人祭祀。依照律法,九品以上官员家眷可赎。他们既然是我族人,那么我自然可以为他们赎身。求将军行个方便。”
二十年前的事隔得太远,赵翦那时候也才没多大。不过他为将以来,确实也有些耳闻,只是没有把这个中常侍跟那个窦家联系起来。
“恕末将当时确实不知,若是中常侍提前说,或者陛下提前晓谕,臣想留情也很难网开一面,毕竟交战中混乱不堪,刀剑无眼。”
关键是即使魏弃尘也不知道这家伙能真得把齐国给灭了。原本一直与齐国作战的是魏国东面的都镇李益,窦弦月也去打点过关系,跟他说看见姓窦的先活捉。
而赵翦驻扎在燕齐交接一带,带着一群讨伐燕国回来的虾兵蟹将逐渐发展得兵强马壮,一路南下势不可挡,攻城略地,带着五万人马翻山越岭把人家老巢给端了,而那时窦弦月还在西凉那边和蕃国国王喝酒。
“情有可原。”
赵翦叹了口气:“只是末将羞于面对明亭侯矣。”
“《孟子·尽心》里面说舜的父亲杀了人,于公要派人去捉拿父亲,于私舜要带着他逃离。于公,将军莫要担心,你我公事公办,举贤不避亲,举内不避仇,我自然不会在陛下面前行中伤勾陷此等小人之举。
“然而于私情,下官确实不可与仇人相亲。既然陛下赦免了他们,所以我来要发卖的他们的契文与薄册,于公于私应该是合情合理的。”
看着那狐狸般冷漠中夹着笑意的脸,赵翦沉吟片刻,他想到的是吃掉儿子肉的周文王,跟项羽要一杯父亲汤的刘邦,这般没脾性的人让他背后有点发毛。
“管俘虏发卖的是我麾下的参军,一共抓了七万奴隶,至今还有些没有发卖出去,凡是姓窦的,没有发卖的,我叫他送到你府上,再送上重金赔罪可好。另外,至于已经被发卖的人发卖到了何处,恐怕一时间难以找齐。”毕竟奴隶太多,押解费时费力,所以很多奴隶他早早发卖了,把发卖的钱收进了他们自己的账里,剩下齐国重臣子女押运回来交给隶部处置,用来完成献俘礼。
“有劳了。”窦弦月向他拱手揖别。
“恭送明亭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