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太后那里受了一肚子气,鬼使神差地摆驾去到崔氏的住宿,心情不佳之时,想找推心置腹的人说话,想到的却不是中宫,而是编钟古刹一般的崔昭仪。
一脚踏进屋内,遂看见魏弃尘在伏案临贴,临摹到钟繇《宣示贴》“茤荛之言,可择廊庙”之句。
“你可知这两句何意?”
魏弃尘揺了揺头,是高先生选的帖子,他只管抄写了应付。
皇帝不恼,手中扇子敲了敲他脑袋,却问起窦弦月:“你可晓得,为你主子解惑?”
窦弦月躬身手持团扇驱赶蚊虫,半张脸陷入阴影之中。皇帝认不出窦弦月,只是觉得眉眼跟有点眼熟,皇帝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个孩子,以为窦弦月是宦官陪读。
而中常侍也是好四年前见过一眼窦弦月。十来岁正是人抽条的年纪,加上饮食比掖庭要好的多,窦弦月的面容与以前大不相同。
“《诗经》有云‘先民有言,询于刍荛’,砍柴野士之语,若是有利也可采用。”窦弦月的头低得更恭敬,但衣袖里的手指却攒得紧紧,他在宫中多年终于看见了这个下旨抄家的昏君,恨意中烧。
皇帝很满意,对着中常侍提醒道:“内宦识书,不出四书五经即可。”
“回陛下,微臣看着呢,不许他们读杂书。”中常侍回答。
但他突然想拿立储之事试探一下崔昭仪。
他悠然往帘栊之内走去,摆手让福礼的崔昭仪起身,敞开双手靠坐在榻上,屏退了周围的人包括中常侍:“人多拥挤,还嫌不够热么?”
崔昭仪便亲自给皇帝奉上凉茶点心,拿起便面扇风。
皇帝和她叙了几句旧,嘘寒问暖,再问了下魏弃尘的功课,便将话题转到立储之事上,说最近有朝臣有上奏立储,现在国朝不宁,东宫空悬,要建储以安朝纲。
“陛下圣躬安泰,未至不惑,立储尚早,臣妾不敢置喙。”
“齐桓公活了七十多岁还有五子之乱呢,但说无妨。”
皇帝很忧心这次立储之事,当时先帝就是迟迟不立储,他便下了逼宫政变之心。然而还有一个更隐秘的原因,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在他夺嫡之前,一个姓许的相面老媪给他看过面相、手相和卦象,那老媪说了三句箴纬之言。
第一句是他有大富大贵之相,他的事业与乾和震相连,他以后会承继家业,但要事在人为要主动去抓去。
第二句是他的未来与离和坎相连,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无边无际的水和漫天的火。
第三句是他的因果与五有关,君子之泽五世当斩。
魏朝喜欢六这个数字,但他出生的时候五星出在东方,他的手纹上有五划裂痕,一皱眉额头上便有五道皱纹,他自命生来应该要做九五之尊 。
当时还是皇子的他,背水一战造了父亲的反,逼死了和他争夺王位的兄弟。登上皇位后他又去找那个相师,却再也找不到。
他很好奇,究竟是这整个魏朝只有五世,还是自他起只有五世。
“臣妾确实不知该如何说起,一则后宫不得干政,二则臣妾对诸位皇子了解不多,恐怕偏颇,三则朝廷大臣之言备矣,臣妾愚钝也说不出什么聪明话。”
皇帝知道这位崔氏与各宫妃子关系一般,家室衰落,所以不存在因为情感刻意美化或者朋党之嫌,但也是也是通文墨的世家女子。
他佯怒:“哈哈,能被后宫干政的无非是些无用庸君罢了,你那几句话能乱得了朕的江山?朕准你姑妄言之。”
崔氏小心应允着,她揣摩出一二。皇帝最心爱的女人绝对是皇后,不然也不会力排众议不顾太后反对要立皇后。那么储君之人,他心里定然有人选的,迟迟不立,有碍于太后面子和郑家势力罢了。如今他那么给予大皇子恩宠,恐怕作为挡箭牌而已吸引火力。
“臣妾怕失言,还是想听听陛下的意思。”崔氏小心走到皇帝背后给他松松肩膀。
“立陵光则无外戚之忧患,古有杀母留子亦是出于畏惧外戚。他日后必行修养之策,儒生文人名流也皆有归附,然而早晚会空浮于文章之事,钻研花鸟书画误国误家。
“彪儿最肖朕,有一举攻灭他国之志,立其未来必成雄主。但他与郑家过于亲近,有三分傲气也被教成了戾气,你可听闻外祖篡国,娘舅夺权之事?”
崔昭仪一惊,原来这位君父会如此点评自己的几个儿子,她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想来太后与郑昭仪定然不会放纵外戚,若外甥成王,则宗庙去位,哪有亲儿孙为王好。”
“太后明了,谁知道郑昭仪会不会胳膊肘往外拐,对魏氏子弟不利。”
宗室是皇帝的逆鳞。
“那自然就只剩下立中宫皇后之子了,古来多立嫡长子,臣妾不知皇子如何,却晓得皇后贤淑温良,民间多有称颂。”
“麟儿秉性温和毫无血性,优柔寡断,不能谋决。以后难免被那两个哥哥和朝臣们左右。”
“这世上完美的只有圣贤,圣贤又是元君们转世投胎,皇儿们人生肉长的哪能无缺。”
惹得皇帝一阵笑,捋了一遍胡须,一根手指轻轻抵着太阳穴,“你已经听完了这三子优劣,如何?”
崔氏欠身一福,笑道:“陛下所言不恰恰说明三殿下是贤德仁慈之人么,那依臣妾之见,若能以二皇子为武将,大皇子为文宰,必然是最优之策国之大幸。中策为将两位皇子外封戍边,皇子岁足开府,却未必要长留京师,完婚后择地就藩亦可,再另择良臣名师辅佐剩下的一位,毕竟诸位皇子尚且年幼仍有可造之机。最下策,臣妾不敢言明。”
“你说罢,朕恕你无罪。”
“玫瑰娇艳,然而只有剪掉刺,才能握在手中。”崔氏已然跪在地上,稽首道,“臣妾并非是要吹枕头风燕啄皇嗣,陛下贤明圣裁,想必心有定论。”
可皇帝内心腹诽,你不愚钝,你慈爱温驯,又无情歹毒着呢。第三策说白了就是又怕这怕那,投鼠忌器不如干脆利落杀掉,帝王之心本就冷酷杀子的例子古往今来不少。
在某种程度上,崔昭仪是后宫之中跟皇帝心性最相似的人,皇帝心里面的谋划她都看的一清二楚,所以他一早把魏弃尘带离了她身边,也默许宫人揣测圣意,限制对崔昭仪与宫外交流。
但他今晚留宿在了水月小轩,他是个信鬼神之说的人,既然雷劈了嘉鱼殿显示他要和崔昭仪修好关系,那么他会按照神意去做。
他挑灯看着随身携带的书,崔氏半夜还在为儿子纳鞋垫。
“你何必亲力亲为熬坏了眼睛。丫鬟难道不会么,府库也不会少一双鞋垫。”
崔昭仪打趣道:“陛下书上的字只恐怕比臣妾的针脚还密,陛下夙兴夜寐实在是魏国大幸。”
皇帝倒是倒有民间寻常夫妻的感觉,见崔昭仪捻着针线,穿针时怎么也穿不过针孔,就握住了她的皓腕。
“朕来吧。”他捏扁了线,穿过了针孔,“年少时替母后经常做这事。”
崔昭仪心里一暖。
“朕冷落你多年,你想要什么补偿说吧。”
“臣妾不敢奢求,只想尘儿平平安安长大,魏国安宁,陛下康健。尘儿愚笨以后当个闲散王爷便好。只是我朝皇子多在十五岁之前离开生母开府设幕僚,臣妾想再缓几年多陪陪尘儿。”
“允了。”皇帝答复道,无非是多在宫中养几年罢了,当朝也只有两皇子封了王,居住在东城,皇后想把儿子养身边多照料着,他也是同意了的。
崔昭仪继续纳鞋垫,偶尔听见皇帝叹气,悒悒不乐,便问:“臣妾冒昧,陛下看的是什么书?”……
“天文星象之书。今年早春下了雨,来的快去的也快,东边南旱北涝,而西北一带五个月没有一滴雨。骊阴刺史的奏呈中夹带一幅菜民啃蒺藜、捡雁矢之图,试问古时有哪个君主在位期间出现过这般惨况?”
“旱灾自古以来就从来没有少过,陛下愿意率诸臣节省开资修挖龙源渠已然竭尽君父之责。”
皇帝听不进她的阿谀,兀自苦笑道:“哀哀吾民,癯然若煎。莫非苍天要朕下一道罪己诏不可?”
溧阳公主出降之日,他减了一半的礼资。往年夏季都有进献的荔枝今年也没了,烧尾宴办得草草。但那些给朝臣的奖赏却一律不能少,一旦少了,大臣就会揣测,魏家是不是山河日下不行了。
白日何短短,人生几十载。他少时宏愿,誓要灭另外三国。然而自继位内祸不断,天灾连连。这是对他得位不正的惩戒么?
他想要倾吐心声,却又怕皇后跟着苦想,作为万民之母她倘若知晓了,便又会缩衣节食消瘦几分了。
皇帝思及此便咳嗽不断,忧劳伤身,崔昭仪要去找御医却被严令阻止了,皇帝讳疾忌医,不想过多人知晓他的状况,大半夜传唤御医难免惊动到他人。
……
翌日皇帝离开水月小轩,崔氏叫来了儿子,问他对储君的想法,“……尘儿莫要说与你父皇听,对其他任何谁也不要说出口。”
“想啊,皇兄们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这不公平。”
崔昭仪搂住孩儿,眼框里闪烁泪水:“为娘欠你的。”
后续她又单独传了窦弦月过来,拉着窦弦月的手说:“弦月,你想为国公洗冤吗?”
窦弦月的瞳孔一凝,登时跪在她面前,感激涕零。
“你没有人手,没有能力,旁人顾忌你的身份也不愿助你。你答应我,为尘儿效死,将他的安危置于你生命之上,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窦弦月哪有不答应的,他现在缺人手,而傍上崔家,便不必担心无人替他奔走。
这是她收买的第一个死士,为了儿子,为了逐渐走下坡路的崔家,她心里有疯狂的野草在贫瘠之地上孶生。
与皇帝真心相爱的自然是皇后,她清楚自己在皇帝心里面的地位,是不可能取而代之的,那么只好从皇子那里下手,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宁氏又来过几次。
宁家已经将宁萋下注到了大皇子那边。他们一开始瞄准的是皇后的儿子,其次是二皇子,但没想到太后还没有为三皇子许配婚姻的意思,而宁萋与大皇子看对眼了。
崔昭仪心里暗道,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