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冬季,空中落下第一场雪,不大,也不算冷,薄薄的一层覆盖在土地上,将连绵的群山和平地变成辽阔的白色。
温暖的房屋内,火炬里烧得很旺,将两间屋子烧的暖烘烘的,一出门,面前呼出一团白雾,飘散在空中。
“奶奶,我们去摘冬菇,我想吃冬菇。”一个圆圆脸蛋的小姑娘大声喊道,她脸颊皮肤有些粗糙,但泛着健康的红色,眼睛像葡萄。
她说的话没有人应答,但一个五六十岁的妇人走过来,给她戴上一顶毛线帽子,牢牢地盖住耳朵。
眼睛被遮住一半,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把帽子边弄起来,撅起嘴说:“我不想戴,帽子不舒服。”
妇人关上门用手对她比划:不戴上耳朵会被冻掉的,过年我再给你织一个新的。
小姑娘勉强点了点头,两人迈出已经扫过雪的院子,在雪地里留下两串褐色的脚印,越来越浅。
山林里的枯树是冬菇喜欢生长的地方,两人走到山脚,太阳光升起来,将雪地照得明亮。
妇人比划着:你先找冬菇,我再去捡些柴火。不要走得太远。
“好!”小姑娘大声应答。
她循着一道被冰冻了接近断流的小溪走,在两侧寻找枯木和冬菇的踪迹。刚发现了一棵不知怎么断掉的树,断开的切面就长了一团黄褐色的蘑菇。
小姑娘弯下腰去采,脚下被雪覆盖,却觉得好像踩到了什么,和土地的触感不同,很奇怪,她刚想看看,却发现雪下有个地方动了一下。
她向来胆子大,虽然被吓了一跳,但还是带着好奇心,捡了根木棍扒拉底下,这一动可不得了,这居然,是一个人!
“奶奶!奶奶你快过来!奶奶……”她惊慌又着急地大声呼喊,不远处妇人闻声,背着拾好的木柴快步走过来。
她看到小姑娘慌忙的神情,还有一个劲指着地上的手。
“奶奶,这里有个人!”妇人走近先将小姑娘拉远了些,小心翼翼地看过去。
是个男孩子,穿的很单薄,身型消瘦,脸颊很白,已经冻得发青,还都是细小的伤口,嘴巴下面有已经干涸的血迹,但即便如此也能看出容貌五官很精致。
两只手却被绳子绑着悬在头上,仔细看去,竟还在轻微的抽动。
小姑娘又忍不住凑上来,“奶奶,他是不是还活着,我们救救他吧。”
妇人和小姑娘对视了一眼,点点头,一齐上前把人扶了起来,解开他手腕的绳子,碰到他的手指时被冰得一颤,他已经快没有活人温度了。
妇人把装柴火的背篓递给小姑娘,搀扶着把男孩背在自己背上,小姑娘看他耳朵红得厉害,把自己的帽子摘下来伸着手给他戴上,把耳朵和脸全都包起来。
终于回到家里,妇人把他放在屋里的土炕上,怕温度一下太高不适应,专门放在离炉子稍远一些的地方。
刚才在雪地里不显,现在帽子一摘下来,里面竟沾了血,小姑娘十分惊奇,“奶奶,他头上流血了!”
妇人用干净的毛巾按压在他头上,换洗了几次将盆里的水都染红之后,出血才减少下来。
他衣服手臂的位置破开了一大块,外衣脱下来,这才看见一道几乎贯穿半个手臂的伤口,皮肉像是被强行破开,血淋淋的,很吓人。
小姑娘整张脸都皱起来,看得她都疼了。
这种伤需要赶快处理,消毒,不然会诱发炎症,怕是胳膊都会保不住。妇人将他脸上,手上用酒兑了水擦干净,从柜子里拿出珍藏许久的伤药,抹在他受伤的边缘。
又拿出自己做的厚实被子,在床头温了温才给他盖上,又添了些柴火,屋里空气都是暖的,男孩呼吸很弱,过了很久身体才回温,途中好几次两人都以为他要死了。
小姑娘好奇地摸他衣服口袋,摸出个东西拿出来看,是一片粉色的,亮晶晶半软不硬的塑料片。
“奶奶,这是什么?”她对在光下,塑料片透过来莹亮的光,“好漂亮。”
妇人手示意她放回去,小姑娘嘟起嘴照做了,把外衣叠好放在一边。
两人给他喂了水和粥,但根本喝不进去,全都溢了出来。
晚上看男生情况还好,她们关了灯挤在另一边。半夜月亮还在天上挂着,不知道几点,忽然醒来听到屋子里低低的喘息和抽泣声。
两个人爬起来点了灯一看,男孩还是睡着,但满脸都是泪,睫毛都被沾湿了,无知无觉地啜泣。
接着,他身体蜷缩起来,额头脖颈上都是汗,眉头不自觉地皱着,像是很疼,哪里都不舒服。
妇人用手心触碰他额头,面色很严肃,用手比划:他发高烧了。
小姑娘快速打了水过来,用毛巾沾湿敷在他头上,妇人把被子往下拉了拉,以免高热把他身体都烧坏。又用水一点点湿润他的嘴巴。
好不容易体温降低了些,两人刚准备休息,男孩神情又痛苦起来,嘴里还喃喃地念着什么。
小姑娘凑近去听,识别了半天才勉强听出一个音节,“jin……是jing?”
“jing是什么?经历?京城……”她艰难地回想书本上的文字,但好像每个都不对的样子。
妇人换了不知道多少次湿毛巾,他来来回回地发烧,两个人干脆就不睡了,围坐在男生旁边。小姑娘一边打着盹一边看着他,“奶奶,你说他是从哪里来的。”
妇人摇了摇头。
小姑娘念叨着,“是不是从京城来的,但是怎么会晕倒在山下呢,手上还绑着绳子……”她说着慢慢垂下头,眼皮也低下来,“不过他长得真好看……”
妇人给她盖了盖被子,隔一会儿就看看男生的情况,直到天边微光浮现,他才算安稳下来。
今天估计都起不来了,妇人把昨天的面食放在锅里热着,热好就放在炉子边上,接着终于睡了一会儿。
醒过来时看见小姑娘拿着被啃得高低不平的馒头,兴致盎然地守在男孩旁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妇人道:秀英,别打扰到他。
“噢。”秋秀英抬眼应了一声,“我就是想看看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三天过去,男孩又发了几次烧,但好在能咽下去点东西了,不至于生生饿死。
第七天,秀英和奶奶出去采了上次没采到的冬菇回来,照例带回点柴火放进小屋里备着。
秀英蹦蹦跳跳地进了堂屋,在奶奶手势下安静下来,老实地走进屋子里,和往常一样仔细观察男生一番,但今天她突然惊呼一声。
“奶奶,他醒了!”
秋华走进来,看见男孩微微地睁着眼睛,只是眼珠没有焦点,还处在失神的状态,睁眼大约是生理本能。
“喂,你是谁啊?你叫什么名字?”秀英好奇地问他。
秋华这次没有阻止她,适当的声音刺激能帮助他快些恢复。
喊了半天没有动静,秀英也歇了下来。午饭秋华做了冬菇汤,还放了点鸡蛋和腌制的腊肠。
秀英欢呼着,接过一碗汤刚要下嘴,看了一眼躺着的男生,放下碗,“奶奶,我们把他扶起来给他也喝汤吧。”
秋华欣慰地笑了笑,两人扶起男生用枕头竖在墙上让他靠着,给他喂了汤和一点饭,今天吃得还不错,但毕竟生着病这么久没吃多少,身体还是瘦了很多,本就没什么肉的手臂现在秀英一只手都能圈过来。
总归是把命保下来了。
大概是被米粒什么的呛到,男生咳嗽起来,身子窝着看着很难受,秋华拍拍他的后背,让他躺下接着收拾干净,一转眼男生又闭眼睡着了。只不过这次比以往看着安详了不少。
秀英也午睡了,秋华把摘来的草药拿出来,清洗干净,用小锅熬一些平时能用得到的药。
大约两三点钟,秀英睡醒了,发蒙地坐在炕沿,秋华刚好走进来拿干净的小壶装药。
而这时,男生再一次颤抖着睁开眼,他瞳孔有了焦点,眼珠扫过天花板,发出了微弱的声音,“我……”
秀英和秋华都是一怔,发觉是男生出声后秀英跳下来,秋华也快步靠近过去。
“你醒了?你能看到吗?”秀英问。
只见男生眼睛里一片茫然,像是没有着落,没有依靠,带着即将坠落深渊的恐惧感,“我是谁……”
秀英和秋华怔住,对视一眼忽然明白了什么。
“我是谁,我是谁……”男生一边问着,眼眶里瞬间盈满了泪水,一股股地淌下来,他的脑海里全都是空白的,他想抓住什么,但什么也没有。这种感觉很可怕,他很委屈,抽泣地越发厉害,头发枕头都湿了个彻底。
他失去了自己以往所有的经历,他的小半生,成了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他就像是一个新生儿,呱呱坠地,等待着人去依靠。
秀英眼神里满是可怜,秋华握住他的手拍了拍,她的掌心很温暖,厚实有茧,能带给人安全感。
他无意识地抓住,这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很久后他哭累了,睡着后还是紧紧抓着秋华的手,秀英帮他擦了擦脸上和枕头上的泪,轻轻地把他手指松开,盖好被子两人走了出去。
关好门后,秀英道,“奶奶,他好可怜呐,居然忘了自己是谁。”
秋华:他伤到头了,确实有可能失去记忆。
“那他怎么办,他不知道自己是谁,连家都回不了,要是现在走了,怕是会冻死在山里。”秀英很担忧。
两人站着沉默了一阵,秋华很郑重地抬手:我们收留他,让他留下来。
秀英眼睛亮晶晶的,用力点了点头。
傍晚男生又醒了过来,他这次情绪没有那么不稳定了,却是小心翼翼地望着两个人,悄悄试探着周围的环境。
秀英扶着他坐起来,他小声地回答,“谢谢。”
秀英很惊奇,“奶奶他不傻!”
失忆不等于傻子,这道理秀英以后会在他身上明白得很透彻。
而此时,他的表现却是像个傻子,稍微有什么动静都能吓到他。
秋华制止了秀英,手语道,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到这里的吗?
他眼神很迷茫,秀英这才想起来他不会手语,于是解释道,“奶奶问你记不记得怎么来的。”
他摇摇头。
秋华又比了手语。
秀英:“奶奶问你不记不记得自己名字。”
“不记得了。”
秋华认真地看了看他,抬起手。
“奶奶说,你就留在这里,跟我们一起生活。”
“你以后就叫……”
“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