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酒店出来之后,李妙清还是忍不住呕吐。胃里已经没什么能吐出来的,他只能对着垃圾桶干呕,两颊酸痛。所有昔日美好的回忆都被打烂,李妙清感到眼泪跟着落进垃圾桶里,不敢抬头。冼夜站得远远的,在路灯底下原地打转。
“对不起。”
李妙清擦干眼泪,又把嘴擦干净,担心有味道,拿起矿泉水漱口,一直把嘴角擦得火辣辣的才为冼夜把车门打开。他很想直接开车,开到不能再开,永远地远离这个地方。但他不得不等待,等待冼夜告诉他去哪里。
“你为什么看起来很伤心?”
天已经黑下来,路灯却还没亮,只有车顶照明亮起来。
“为什么所有人都讨厌我?为什么从来,从来没有哪怕一个人对我好一些?”
冯锦行的话仍然在李妙清脑海中回荡,他不能接受,他一直崇敬的人其实暗暗把他看成一碟禁脔,而他无知无觉,他真以为那就是关心,他真以为全世界的人都过着类似的日子。大家都一个人生活,一个人成长,一个人去追捧自己其实并不喜欢的东西,一个人安静地敬仰另一个人并为此心满意足,到头来,他发现连这样最简单的生活方式他都没有实现。李妙清很早就知道,得不到的东西就是得不到,撒泼打滚也无济于事,所以他默默地在所有人的生活里充当背景板,既不会和人太好,也不会和人太糟,他扮演着“那个人”,等待着某个人主动地来发现他。
但从始至终,没有人经过他。
“没有人讨厌你,只是没有人需要你。”
冼夜扣上安全带:“被人讨厌和被人喜欢一样,让人难忘。那个老头只是个变态,不是什么真心倾慕你的灵魂伴侣。况且被这样的人喜欢上,很难开心,反正我肯定不会开心。”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被人喜欢过。”
“那你有尝试过被人讨厌吗?”
“没有,我不想被人讨厌。”
“你的要求很高。”
冼夜解开安全带,把李妙清的安全带扣上:“我不喜欢你这个样子。你可能很难过,但这件事和我没有关系。我怕你开车带着我一起轻.生。”
“不会。”
“为什么?”
“我还有债要还。”
“道德感高,秩序观念强。这样的人轻.生概率更大。我等下要打车了。”
“不会不会。”李妙清连忙摆手,“我在想我,我要不要换个发型?”
回国之后李妙清没剪过头发,头发长得可以在脑后扎一个小揪,他还怀有幻想,觉得是因为自己不是闻立人那种阳刚之气外露的类型,才会被冯锦行下作地看待。
冼夜又把自己的安全带扣上:“如果你觉得剪短发能让自己更有安全感,那你就去吧。不过世界上总会有喜欢短发男的变态老头,你没法让自己永远处在安全的境地里。”
“冼小姐,我想你是对的。”
“一直如此。”
回到家以后,李妙清发现佣人的数量变得更少了。冼夜这次没有急着安排他做活,坐在沙发上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人会越来越少的。兴许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可是对我来说,你父亲的债务,那可是好大一笔钱呐。”
“我很抱歉。”
冼夜笑起来。她的眉毛很淡,这使她的表情显得不够生动,笑起来不像开心,撇嘴也不像难过,也许是气质使然,她总是带着一种嘲讽的味道。她的嘴唇饱满,鼻梁高连带着山根也高,阻隔了黑而大的眼睛,削弱了那双眼睛微妙的非人感。头发浓密而发丝细,柔顺地下垂,像一条收起来的影子垂在她脑后。这一切都让她像一个会说会动的人偶,即使李妙清和她相处了一段时间,仍然觉得有些控制不住的害怕。
“你知道我向你父亲买了什么吗?”
李盛失踪前名下的公司涉及领域极广,从资源到外贸不一而足,个人投资更是几乎所有常见的行业他都有所涉猎,区别只分规模大小。
“不知道。”
李妙清老实回答,不同那些真正的豪门巨富,李盛似乎没想着要培养自己的儿子做商业接班人,李妙清对父亲的商业内容所知不多,虽然大家不相信这一点,但事实就是如此。哪怕是在李妙清被债主雇佣的打手围追堵截的时候,李妙清也说不出一个有用的字眼。
“我买下了你的使用权。”冼夜说,“现在,到了我该吃晚饭的时候了。”
厨房在一楼的最深处,里面预备的东西很多,多得不太寻常。在这个只有黑白两色的毫无生机的家里,厨房是唯一一个有生活气息的区域,四处都打着暖色的灯,各式各样贴着进口标签的产品写好了日期分门别类地码放整齐。冰箱更是塞得满满当当,仅仅是无菌蛋就占据了一个保鲜格,至于藕粉香料这些成品粉状物更是堆积如山。偌大的厨房仅供三人并排行走,一些不需要特别保鲜处理的食品,譬如土豆、带皮洋葱,成袋堆在地面上,走过去还要小心踩到。
好在做饭总归是李妙清的舒适区,母亲去世后,他飞快地学会了做饭,之后手艺日渐精进。在国外留学的日子里他更是四处留心不同餐馆的调味,练就了极好的手艺。而这件厨房,菜品丰富,厨具器齐全,叫他心里有一点点兴奋。他不知道冼夜爱吃什么,只好多做了一些,分别是:芙蓉鱼片、蟹黄烧豆腐、清炒空心菜、炸可乐饼、辣椒炒肉,还煎了一份五分熟的肉眼。有荤有素,调味也是不尽相同。
出乎意料的,冼夜的胃口惊人得好,她吃饭极快,不论冷或热固体或液体,都只顾往嘴里送,不发出声响。进食,人类最具兽相的活动之一,在冼夜身上表现的更像是一种程序。她一次只取适合放入口中的大小,不怎么咀嚼就咽了下去,因此一口接着一口,她的眼睛满足地发亮。李妙清本认为足够两个人吃还剩下些的一顿晚餐,最后什么都没剩下。冼夜擦擦嘴:“还可以。”
或许是心情大好,冼夜开始朝李妙清说明起来:“调味料上,我没有忌口,只是不吃香椿。食材上不要出现任何乳及乳制品,含乳糖的植物产品也不行。关于动物,头、脚、内脏、皮肤和血液统统不行,心管、隔膜这样的结缔组织也不行。无关宗教信仰,纯属职业病。如果你在见过吕起的惨状之后还能面不改色地吃烤牛肠的话,那实在是好胃口。”
李妙清心里也泛起了微妙的恶心,他问:“吕起怎么办呢?”
“我不是说了吗?叫他烂在床上。他不愿意配合,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他太难过了,没办法面对这一切。”
“没关系呀,我不会再叫他面对了。他有他的尊严要维护,我喜欢这种人,我给他的尊严开出来的价就是任凭冯锦行自由。那老家伙要因为袭警和大大小小的民事问题蹲上一阵子,但就吕起的问题上说,真是叫他给赚到了。”
冼夜叫李妙清拿来一个红豆罐头,她拿着勺子又吃起来,这次她吃的很慢,仍然不像咀嚼的动作,更像是把食物放在嘴里挤碎咽下去。李妙清面对她,想起许多关于蜘蛛成精的故事。
“吕起已经决定了自己的命运,这很不错。我只是一个旁观者,我不评价任何人的取舍。”
“你早就发现了冯锦行有传染病?”
“当然。你杀过鸡没有,活的?”
“没有。”
“这就对了。”冼夜把勺子在李妙清面前一指,“动物天然具有虐.杀行为,獭祭鱼,鹰祭鸟,豺祭兽,你小时候肯定弄死过蝴蝶蚂蚁什么的。对于捕猎能力较强的生物来说,虐.杀是一种娱乐活动,一种展示自己力量,增强自信的活动。战争贩子同理。而对长期在社会中经受了道德驯化的普通人来说,杀死一个动物不是一件易事。譬如我现在叫你去弄一个小男孩来,也迷.奸他并把他的内脏弄得乱七八糟。你干得上来么?你想都不敢想。冯锦行初次作案,弄得满地鲜血,以至于吕起会留下终身残疾。普通人光是看到这个场面就要吐出来了,怎么能继续下去?我首先排除冯锦行道德感低的可能,因为一个道德感低的人不容易被约束,他应该在过去多年里都制造过这样的罪行。道德感低的人就像小孩子一样,害一个人就像踩死一只蚂蚁,这是反社会人格的一大特征,也是连环杀手们共有的品德。可就冯锦行而言和现实情况来看,吕起是他真正的处心积虑都要弄到手的目标。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
冼夜的红豆罐头吃完了,红豆沙粘在嘴唇上,她的脸色似乎变得红润了一些。
“苏东坡吃过河豚后,留下了‘值得一死’的评价。对于冯锦行来说,吕起就是他‘值得一死’的河豚肉。他心里有着毁灭的欲望,毁灭他人的,也毁灭自己的。我猜他六年前才发现自己患上了不治之症,从那时起心里的欲望就再也压抑不住了。至于他为什么得了这种传染病,他的欲望不曾消弭而又没胆子作案的时候,恐怕常常去找和他一样的男人相互慰藉,聊胜于无。”
冼夜擦擦嘴巴,李妙清观察到她脸上淡淡的嘲讽神色,是因为眼角下垂而嘴角上翘造成的,这使她不说话的时候像一只志得意满的猫。当冼夜讲话时,她变得严肃而富有人情味,表情也变得生动起来。不知道是案情激发了她的兴趣,还是红豆罐头满足了她的需求。
“说说你是怎么发现的吧。”
冼夜把空空如也的红豆罐头连带着勺子往李妙清的方向一推。
“他在张嘴之前舔了一下嘴唇。一般而言要想紧紧咬住什么东西,不都是先咽一口唾沫,减少润滑吗?所以我猜他得了什么可以通过□□传播的传染病。我没想么多……”
“还以为你有多聪明,原来是侥幸。有些人在紧张的时候,是会下意识舔嘴唇的。冯锦行那种人,说不定心里兴奋着呢。”
冼夜恢复到淡淡嘲讽的神色中,双手交叉撑着下巴,对李妙清如此说道。
李妙清洗完澡,从洗手台下面的抽屉中找到一把剪刀,打算自己给自己剪头发。第一个月的工资还没发,他没什么钱去理发店,况且他也没想好到底要剪成什么样子。浴室里镜子起雾了,他把镜灯打开,他很久没有看到过自己的脸。单就脸来说,他长得的确很难一眼叫人看出性别,仔细观察才能看出些许男相。鼻子小而窄。因为近视,有些眼睑肌无力,挡住一点黑眼珠,显得沮丧。眼角和晴明长,因为休息不好,轻微发红。右眼垂直下方有一颗痣,落在面中部。嘴唇是这张脸上最“女气”的部分,恰到好处的饱满,有光泽,唇珠和唇峰相得益彰,符合刻板印象里对女人唇部的一切想象,而这张嘴唇长在一个男人脸上。李妙清身高186cm,因而肩膀宽阔,所以从未被错认成女性,但如果这个身高再减去10cm,情况也许会不同。
李妙清偶尔会去健身房,但他不大刻苦,只做自己喜欢的运动。回国后体重急速减轻,现如今肌肉线条倒比读书时清晰了许多。因为打工,两条胳膊同脸都晒黑了,但到底是秋冬的太阳,色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拿起剪刀,把额前的头发剪掉一大截,这一剪子就叫他后悔了。他举着剪刀犹豫不定,不知道下一剪要从哪里开始。
冼夜在外面敲门,李妙清给她开了门。冼夜脸上闪过一丝不悦,李妙清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没有穿上衣,只穿着睡裤。他没什么和别人住在一起的经验,很难注意到这些细节。现在道歉似乎已经来不及,也太过尴尬。李妙清只好默不作声地站着。
“转身。”
李妙清顺从地转身。
“转过来。”
李妙清又顺从地转回来。
冼夜把一瓶红花油和棉签递给他:“紫了。”
李妙清想起在荣军医院,他被吕起的保温杯砸中。不过由于这段时间挨了不少打,他的痛觉变得迟钝,所以一时忘记了。他受宠若惊地接过红花油,尽管冼夜令人难以捉摸,李妙清对她的印象,已从了无生气的人偶向更好的方向转变。
“你在剪头发?”
“是。”
李妙清脸红起来,手足无措。他有点孩子气,做某件事得不到别人的肯定就会自己尴尬。他甚至揣测:冼小姐会不会不喜欢别人剪头发?
“我给你剪。”
出人意料的,冼夜的心情很好,她让李妙清半蹲着,她轻轻摆正李妙清的头:“怎么剪?”
“都可以。”
冼夜不再询问,她剪得仔细,剪刀锋利,只听见“嚯、嚯”的声音,李妙清闻到洗完澡的浴室里氤氲水气的味道,闻到洗好的棉麻睡衣植物纤维的味道,闻到一股香草味,似有似无,环绕着他。他半蹲着,不敢挪动,也不敢挺直腰背,剪刀冰冷的触感不时贴着他的皮肤擦过,他不敢睁眼,只听见耳边“嚯、嚯”。
“好了。”
冼夜只把李妙清额前长长了的刘海剪掉,其实也没剪太短,剪到眉毛齐平,两侧顺滑地过渡成中短发,有层次,使李妙清更像腼腆的女学生。李妙清不作异议,他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
“我的手艺很好吧?”
冼夜把剪刀挂在手指上转了两圈,然后把剪刀放回洗手台下面的抽屉。戴上眼镜的李妙清这才注意到抽屉里不仅有剪刀,还有许多形状怪异的器材。
“这是?”
“解剖剪刀。7.28凶案的凶器同款。死者和你差不多大,这把剪刀从他的喉咙直插进气管,动脉血把肺都灌满了。其他这些就是普通的解剖器材了。”
李妙清觉得浴室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