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苏蓦然,他想千万年来,若大的乾坤下,从未缺乏普济众生之人。他们中有血气方刚的少年帝王,后来却因为过分精计权术而迷失了自我,有年少得志的修士,后来却因无法突破修为而庸碌一生,有屠龙少年终成恶龙……
哪个少年,不曾有道济天下的情怀?
蓦然回首,他看向身后阁楼,扁上皆是“幻书鉴影”“明辨是非”。
转身继续向前,那一卷卷竹简尽头是片片零碎的龟甲,它们排列成若隐若现的“妖生道”三个字。他快速追过去,想抓住它们。
刹那间,龟甲化作流光散去。他伸手拂去,触到的竟然是一面镜子。
镜中人浓妆覆面,魅惑妖艳。正是他扮演的蝴蝶夫人。
眨眼间,蝴蝶夫人消失,教主坐在升灵台中央,台下血流成河。
他心口一堵,咬牙切齿,挥拳砸向镜子。
“哗啦”一声,镜子碎了,瞬间天崩地裂。
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吞噬,里面是无尽的黑暗。
冥冥中,似乎有一只大手遏住了他的喉咙。
“哈哈哈哈哈哈……”黑暗里突然传来一阵狞笑,嚣张放肆至极。
狞笑结束,是更加狂放暴戾的男声:从未有人敢破幻生镜,看来你是老天派来解救我的,快去灵洲找巫陵那斯。”
“现在我放你出去,要是找不到巫陵,就粉身碎骨,抽魂散魄。”
“哈哈哈哈哈哈……”
他被抛得不知去向。
*
你知道吗?
在奈何桥畔不足百尺远的忘川河面上,有非常著名的三样东西,它们是灵洲每个故事都不曾讲到的。
这三样东西分别是:一条永远撑不破的漆黑小船,一枝永远划不断的漆黑船桨,和一个从来都没有看清过自己容貌的捞尸人——孤月
当然,孤月不知道他还有个名字叫孤月,或许他知道,只是早已忘记了。
孤月不知今夕何年,亦不知自己多大年龄。
在这无尽的黑暗里,奈何桥的冥灯从未熄灭过,忘川河的河水从未停息过。真是时间过得太久、太久、太久了……
他似乎只记得自己已经捞了九万两千五百二十一具尸体了。至于其他的一切,他仿佛都忘了。
不过这并不打扰他捞尸。一觉醒来,他揉开迷糊的眼睛,捞起船桨,继续顺河水而下。
从他撑船的起点到终点,亦不足百丈远,因为百丈之外,即正统的冥界,是传说中鬼的地盘儿。
从起点驶向终点,再从终点划回起点,来来回回,反反复复。何时累?何时休?无一人督促,全凭他自愿。
几番往复,他未曾捞得一具尸体。突然风雨大作,血色的河流开始咆哮。
他并没有想着避一避。习惯了,都习惯了,都用不着。
他蓦然,突然发现忘川里彼岸花开的比以往都艳丽,艳到像尸山下的血流。稍稍抬头,它们竟连成了一片红海,在这无尽的暗夜里发出红光,照亮了忘川的两岸,也照亮了忘川河。
孤月正准备靠岸泊船,不料望见下游不远处有一个头颅浮在河面上,时隐时现。不断地被血色的大浪吞噬,一会儿又艰难的浮出水面。
他匆忙拨船向下,绕过一个又一个大浪。在离那物什比较近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那是一具妖身。竖悬于河水中,两臂张开,身体微斜,仿佛是在靠自身的力量逆流而上。
他靠近那妖身,收起船桨,两手将他甩上船。剥开脸上湿成一片的头发,那人面色惨白,双目紧闭。面相倒是生的十分俊俏,让人难辨雌雄。不过凭着直觉,孤月断定这是一具少年男子的尸体。
河水混合着雨水,在船里蓄积了半底子。孤月倒也没啥感觉。转头又拾起船桨,划船载着尸体上向上游的奈何桥下划去。
不知道是船颠簸的厉害,还是孤月出现了幻觉。就在船即将停稳的那一瞬间,他看见那少年睁了一下眼睛,孤月顿然惊愕,慌忙丢了手中的船桨。
也恰是此时,一道夺目的闪电从天而降,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雷声。仿佛是受天意指示,直击他的小船,最后落在了那少年身体上。
雷声过后,闪电结束,当他再仔细看向少年的脸庞,发现少年的眼睛倒也闭得足够紧实。
他纳闷儿,见鬼了,真是见鬼了。难道自己捞到的不是尸体,而是鬼?奇了怪了,他隐约记得有人对他说过,竖着的尸体非常少见,且与众不同,至于具体怎么样?究竟是凶是善,他倒也不记得了。
在他捞过的九万两千五百二十一具尸体中,倒也不是没有竖着的。然而他们早已发腐发臭,纵然没有发腐的也出现了尸斑。
而这具尸体似乎没有任何腐烂的痕迹,而且是自冥界方向逆流而上的。他半是好奇,半是小心,伸手探向的那尸体,竟发现他有心跳。
他不敢相信,自他来这里捞尸,时间久到几乎让他忘记了所有。这里除了他自己之外,他从未见过任何活物。有时候他甚至不敢相信他自己是活着的。
他万般小心的缩回自己的手,却没想到被少年腰间的一个尖锐的东西戳了一下手指。他小心的取下一看,竟是一根半尺长的鹿角。
上面歪歪扭扭刻着一个痕迹,应该是证明少年身份的字可惜他不认识。他仔细端详了一下,又把那鹿角放回少年的腰间。不料那少年再一次醒了过来,用十分警惕的眼神看着他,那样子像是要随时准备抓起鹿角刺穿他喉咙。
他喃喃问道:“汝……乃……何人?”
少年渐渐放松警惕,若有所思,最后淡淡道:“蔺雷苏。”
“汝?何方……来?”
“莱滇。”
他叹了口气,继续问道:“汝……往何方?”
“莱滇。”雷苏用尽可能清晰的声音,再次回答他。
莱滇?他隐隐约约记得这个名字,可是又实在记不起来它究竟是什么地方。
他低头接着问那少年:“汝……汝可知……此地……乃何方?”
雷苏自然不知道。听这人说的话,像是八千年前人在说的,《异闻杂录》里有记载。于是他反问:“此乃何处?”
“……”孤月一时语塞,不由地蹙了一下眉,抬眼时发现雷苏正用颇有疑惑的眼神看着他。
他想了想,转身指向不远处挂满红灯笼却又让人感到十分寒渗的长桥说:“此……奈何桥。”
奈何桥?真的是奈何桥?
那么他该走了。雷苏急欲起身。
然而,他的身体刚刚离开船壁一两寸时,他又重重的摔了回去,紧接着是一阵仿佛所有的肌肉都被撕开剧痛,瞬间席卷全身,痛到他几乎要马上死过去。
孤月似乎遭受了和他同等的疼痛,手中的船桨“噗通”一声没入忘川河。他的身体好像瞬间被冻结一样,僵成了一尊石雕。
过了好一会儿,两人才渐渐正常起来。孤月心生疑惑,
他想問問雷苏,剛才到底是什麼情況?可却又不知怎麼開口?他該如何說?
他与他虽然是同种生物,可孤月不知多少年没有见过同类。单是刚才问出那些问题,他感觉自己的付出的努力比捞九万两千五百二十一具尸体多了不知道多少倍。
孤月甚至忘了该怎么调整口型才能发出他想要表达的字的音节。
两人都沉默片刻。
“阁下尊名?”雷苏心中有诸多疑惑不解。没有人能在忘川待这么久,除非是……这个人或许与幻书阁的那位先贤有渊源。
雷苏以他的说话方式问他,看他似乎还是没有反应过来。于是重复了一下他刚才的问题。“汝名何?”
孤月茫然。他是什么人?这个问题像搅屎棍一样,把他脑子里所有的东西都翻来覆去的搅了一遍。搅得他痛苦不堪,身子一斜便是一个趔趄,两人所乘的小船失去平衡,差点晃翻了去。
他这才反应过来,手里的船桨不见了。
雷苏一把扯住钻进水里的船桨,这船桨道也挺沉,差点把他拽下去。他不由地扫了一眼它的材质,没看出什么,只瞧到船桨根部刻有两个象形文字,歪歪扭扭的“孤月”。
“孤月?”他叫孤月?
“月上饶!”一听到“月”字,孤月脑海中瞬间蹦出了这三个字。他不知道这三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可这三个字好像印在了他的脑海深处,只要谁稍稍提醒,他总能瞬间想起来。
这家伙回答三个字?答非所问。
无关紧要,应该是别名,就暂且叫他“月上饶”吧。雷苏仔细看了看他的脸,只见这人生的虎头燕颌,眉宇间透露出一股不服输的英气。但不知为何,他眼神空洞,显出一种苍老气。
他不是巫陵。书中记载的巫陵,是一股温润如玉的修士。巫陵这一世在灵州,不会说这样的话。
想到这里,蔺雷苏心里不由紧张,一股寒意涌上后背。
那诡异的声音再次萦绕在耳边。
“现在我放你出去,要是找不到巫陵,就粉身碎骨,抽魂散魄。”
他下意识伸手摸向怀中鹿角。他那时打碎镜子被被疯狂卷入黑暗,顺手抓住的唯一东西,是角客的右角。直到黑暗将他完全吞没,那诡异的戾声呵斥他,他也死死抓紧鹿角没有放开,活生生地将它从角客头上掰下来了。
雷苏观察过,孤月总是把每次捞上来尸体放一会儿后又放回河里,任其随忘川河水而下,最后流向冥界。
这样跟没捞又有什么区别呢?
“彼何为要之(那你为什么要打捞它们)?雷苏问。
孤月淡淡地看了下那尸体,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在表达“没捞够”还是“没捞到”。
雷苏轻蹙眉。在他来之前,这里就只有月上饶一人,应该没有人强迫他非得捞够多少具尸体或者捞到某一具指定的尸体吧。既然如此,何必呢?
难道这人,是被囚禁在这里的吗?
他坠崖那年十四岁,如今呢?幻书阁里不分阴阳,没有昼夜,他无法知道时间,头发倒是剪了好几次了。这人怕是在这里待的时间比他在幻书阁还要久。
雷苏思来想去,没有想出个让他再捞下去的理由来。
“你难道就不想回家吗?”他下意识地问道。
“汝独不欲归耶?”
孤月错愕。半晌,他眼里闪过一丝哀愁,随着雷苏的疑惑,那哀愁化为暗影,暗了又暗,雷苏也哑然了。
也许捞尸体捞多了,他早已不把自己当活人看了吧。
过了好久,孤月还是慢慢的摇了摇头。此刻两人都好像被忘川的空气压的喘不过气似的,一个头颅,竟有千斤重,他们的身躯似乎有点撑不起。
“谁都希望活得长久,而这就是活的久的代价。”一阵风吹向他耳畔,风中隐约夹杂着这句话。
雷苏不再问月上饶,他转身向广袤无垠的忘川谷外走去。又一阵凉风吹来,将他吹了个茫然。
孤月缓缓随其后,默默送他一段路程。
雷苏渐行渐远,而孤月离开忘川河岸不足一里,开始一圈又一圈在原地打转。但这不是他的本意,此地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将他囚禁在这令人窒息一小片地上,他永远无法走出去,也难怪他一直在这里捞尸体。
雷苏不知在广阔的彼岸花海里走了多久,踩倒了多少花株,终于走到了花海的尽头。前面又是茫茫荒草地,杂草密之又密,草长没过他的小腿。
他与这些恶花恶草纠缠多时,早已累得无法支撑躯体行动了。身上的衣服早已被磨透了,与伤口流出的鲜血混在一起,简直惨不忍睹。右脚上的鞋子也不知丢在了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