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其实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
无忧像平时偷吃到零食的小灵儿,眉毛弯成了两只月牙儿。她兴奋到合不拢嘴,蹦跳几下,揉了揉眼睛。然后抱臂双手合十,朝前一拜,开始仔细打量那些怪石上的文字。
“这写的都是些啥呀?本姑娘怎么一个字也不认识啊?”
“小时候,师父总吓唬我说这里有——”她说着突然把声音拉得很长,音色也变得很尖。
“啊,有鬼,好可怕的鬼啊!”
不知此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站得板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些石头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好几秒都不曾眨一次眼睛。
“真的有鬼,好恐怖的鬼啊!”
她尖叫着吓他。同时扯住自己右侧的脸蛋,张大嘴巴,吐出舌头,再闭紧左眼,用一张原本酷似瓷娃娃小圆脸,扮出一个最丑的鬼脸,只怼在他眼前。
他的确被吓到了。看着她张了张嘴巴,慌忙向后退了半步,之后垂眸再次打量了一下她。
他似乎要说些什么,却终又闭上了嘴。
“喂,我说冰霜脸儿。你这表情真是少得可怜,怎么被吓到了?脸皮都不动一下?”
“你是不害怕鬼吗?”她的表情倒是很丰富,继刚才丑陋的鬼脸之后,可爱的小梨涡几现几消失,最后是一脸春风得意,灵儿看了都嫉妒。
他微微转身向四周看了看,也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不过若世界上真的有鬼,那这里肯定是厉鬼的老窝。
她看不懂那石头上鬼画符般的文字,但他懂。
这哪里是石林,分明就是墓丛。
而且是没有坟丘的平墓。
这些怪石做的墓碑似乎是在同一段时间立的,连上面青苔都长得差不多一样多。每篇碑文的开头两个字,都是“端木”。
对着极端无趣的人做有趣的事情,简直就是猫舔狗鼻子,无忧自知没必要自讨苦吃,便也不再逗他。
“你慢慢看吧,我先走了。”
“对了啊,你这破鹿角掉到地上了。我先替你收起来了哦!你要是想拿回去,就来追我呀。”
她高兴得手舞足蹈,手里攥着那根一尺长的黑鹿角,蹦过最后一排墓碑。
“啊!!!”
一股奇异的力量扑面而来,她似乎是被举起来了,双脚离开地面,身体在半空中旋了一圈,随后又像是被什么人从背后狠狠地推了一把。
当她反应过来时,身体早已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好巧不巧,她飞起来时身体刚好撞上了站在前面看墓碑的他。此时,她的下巴重重地磕在了他的胸前。
他紧皱眉头,死咬牙齿,一手撑地,一手艰难地把她的下巴从自己身上推了下去。心口再次传来阵阵剧痛,他终是没有撑着站起来,索性躺平了。
好似有一滴玄墨溶进了他的瞳孔,遮住了他眼前的一切光亮,他瞬间失明了。
眼睛看不见,但脑子里却格外清晰。
端木一族,灵洲四大巫蛊术族之一,擅巫蛊杂医之术,世代隐居于雾谷,祖祖辈辈拥巫蛊自保,不惧四海江湖,不畏八方帝王。据说他们是远古崇越国国主鸾觋老祖的后人。
只不过让世人感到离奇的是,九百年前,雾谷之地突然从灵洲大陆上消失了。端木一族三千余人,也随之消失不见。
据民间传说,世人大多认为是族中有人练邪蛊,造成万蛊化魔,族人全都被蛊魔吃掉了。也有一些成天做飞升梦的修士们,他们十分肯定地认为端木一族不论男女老少,他们举族飞升了。所以数百年下来,弃道从巫的修士也有上万号了。
当然,这只是《四荒志》和《灵洲百术千方录》等一众书中的说法,具体谁都不知道。因为谁也不是亲眼所见。
蔺雷苏的脑海中再一次回放刚才看到的墓碑上的墓志铭和炼蛊成就,还有刚才被凭空而现的力量弹到他身上的小姑娘。唉,他在自己的意念中叹了一口气。
格,这里是个格。
修士们总是爱用术法鼓捣些大大小小的发明,譬如歌吼婉转且不拉屎的仿真鹦鹉,底板装有一百个轮子的自动下葬棺材,还有一次性能处决几十个犯人的超级断头台。这些东西苍生们想都不敢想,他们自然也没见过,估计见了他们会当场被吓痴哑。不管怎么说,他们的每一种发明都是拯救苍生的一个里程碑,都会记载到史册上的,不信你去各种大名鼎鼎的古书经典中看看。
比起这些“拯救苍生”的雕虫小技,“格”是比创世主创造世界还要伟大的发明,因为他们拯救的不仅是苍生,而是世上所有的生灵。
用通俗的话说,“格”就是修士们把苍生用眼睛能看到的东西用术法做成许多手办,然后按他们自己的想法组装起来,最后封存在结界中。这样苍生就看不到格里的东西了。
也有一些清高的修士觉得世态实在炎凉,就干脆在地上设一个结界,然后隐居其中悟道修炼,把自己和俗世隔开来。外面的苍生看不见格里的他,但他在格中却能坐观外面大千世界。这样的格,也叫绝世桃花源。
绝世桃花源只有被主人允许的人才能进去。
蔺雷苏用屁股想都知道自己是没有资格进来的。他误入这里多半是因为那半截鹿角或破沙漏发挥作用。看样子,刚才那姑娘手拿鹿角被斥开,大概是被格那看不见的壁排斥了。这样以来起作用的自然是阴阳沙漏了。
这姑娘一直生活在这里,却不能出去,又何尝不是一种囚禁呢?
他沉一口气,缓缓用意念铺开自己的灵赋,放出一缕神识敲那沙漏里的家伙。
“谁?哪个不长眼的蠢货,找死吗?”
“敢打扰老子神魂闭关。”
果然,很快就有暴戾的男音传入他的神识 ,对他一顿疯狂输出。
待那刺耳的兽语停止,他没有任何情绪地问:
“你是端木族人?”
“你……”沙漏里的家伙没有想到这个灵赋几尽全废的毛崽子能问出这个问题?他一度嚣张跋扈的气焰突然平和了许多。
“不愧是来救我的人,你脑子转的蛮快的,不过我可不姓端木。”
“你修傀蛊是为了操控端木一族?”他淡淡地问。
“你话怎么这么多?毛崽子,我告诉你。你的任务是帮我找到巫陵那家伙。否则我就催化你体内的锁时蛊让你碎骨暴尸。”
“你若是不想让我把沙漏交给端木族人,就让我先去救我娘。”他知道沙漏里的神魂既然能带他走进端木一族的格中,那么必然有端木一族的人能制服他。
“你敢我就让你去死。”
“我死了,你就一直呆在这格里,等这里的主人回来你们好好斗。”他现在一点都不害怕,不过让他感到很闹心的是他不知道这家伙具体是何方神圣。
“你敢威胁我?”
“既然如此,那就快滚去救你娘。你若敢耍我,我就让你暴尸街头。”沙漏中的东西再次暴怒,他把牙齿咬得咯咯响,若不是被封印在里面,他恨不得当场嚼碎这个毛头小子。
雷苏没有说话,他收起自己的神识屏退意念。身体挣扎着站起来了。
旁边的无忧一脸担心:“你疼晕过去了?”
“可真是个易碎的人儿,我下次再也不敢撞你了。”
他扶额,面色逐渐变得凝重。
“我带你出去。”
他刚说完,无忧只觉自己颈后一紧,接着两脚踩空。她吓得闭上了眼睛。
“你……干什么?”
雷苏左手持沙漏,右手拎着她,穿格而出。
无忧只觉得大脑浑浑噩噩,再次脚踩大地,她忽然有一种不真实感。强忍着一种说不出是什么感觉的不适,她揉了揉眼睛,忽然“啊”的一声慌忙把头藏了起来。
恍惚间,她看见那些怪石背后,晃动着轻飘飘的人影。他们都没有下巴,也没有脚后跟。
那些人影四下自由飘荡,他们身上满是污血,各种各样的伤口布满全身。蛆一般的蠕虫,从他们的伤口里一耸一动地爬出又钻进,将他们原本血肉模糊的躯体咬得更加残破。
有人的肠子从肚子下面的伤口里坠出好大一截,也有人裸露出通体乌黑的心脏,胀得像是被吹起来的猪膀胱,仿佛再动一下就会“砰”的一声炸裂,然后墨血染黑整个天空。她在闭上眼睛之前,还看到一个呲着牙女人,嘴里正叼着刚出生不久的男婴,尖利的牙齿刺穿了他的喉管,两人的连接处,早已鲜血淋漓。
这些人脸上的表情也十分恐怖,他们正缓缓的向他们走来。
“啊……”
无忧被吓到慌不择路,尖叫一声慌忙转身就要逃跑。不料一头扎进一方温暖。
她像是一个从丧尸堆里爬出来的活人,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藏身之处,就死死地拽住那份温暖再也不肯撒手。
“啊,师父救我。”
女孩发出带着哭腔的求救。噩梦般的场景还在她眼前飘动,她只觉背后更加毛骨悚然,仿佛下一秒,那些四下飘荡的人影就会张开血盆大口,将她整个人都吞噬。
半晌,灵儿的叫声传进她耳朵里,突然有人拍了一下她后背。
“起来。”
那声音很低沉。
她依旧害怕,手不自觉地揪住那人身上的衣服。
直到肩膀上传来熟悉的负重感,那是调皮的灵儿跳上了她肩头,她才敢缓缓抬头,用余光向四下探了探,确认四周情况正常,身体才缓缓脱离他的怀抱。
“嗵——”她后脑勺传来一阵眩晕。
后知后觉,原来她撞到了他的下巴。
她揉了揉头顶,缓和缓和被撞出的疼痛感,才缓缓推开他。
雷苏一直凝视着刚才如此恐怖的地方。她小心地侧头打量他,在他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真的有鬼?”
她嘴唇颤颤翕合,小声问到。似是在问他,又像是问自己。她小小的身体止不住地发抖,在脑海中拼命警告自己,不要害怕。
“是虐魂。”
余惊未过,她脸上仍然惨白。灵儿用毛茸茸小脸在她耳边蹭了蹭,然后亲了亲她的脸蛋,试着为她压惊。
“去找你师父。”
他唇齿微动,呼出的话语毫无情绪。
“我不。”
她死死拽住他的胳膊,可又后知后觉发现不妥。于是强制性让大脑冷静一番,松开了手。
“我害怕。”
“你陪我去。”她说着眼眶早已泛红。
一滴泪水砸在她手上,师父多次带她逃亡的绝境桃花源,她没想到,竟然如此恐怖。
“我要去莱滇。”他扶额。
“那我先陪你去莱滇,然后你送我去见师父。你的伤没好……我们一起走,有个照应。”她面露难色,小声央求他。
“好。”
“苍耳呢?”
“在格里。”
格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非筑格之人,一旦出格,就很难再找到它。
无忧呼吸一滞。在她推开他的那一刻,格就已经消失了。她缓缓向前走几步,什么也没有摸到。
她咬了咬牙,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们走。”
雷苏说着就收好鹿角和沙漏,朝旭日的方向走去。
她难受的想哭,却又哭不出来。
紧随他的脚步,她也朝着天岭的方向,赶去。
此时大概是春季,灵南大地上万物复苏,一片欣欣向荣之意。两人一猴,面朝苍山,背着太阳,脚踏实地行走在最不明显的路上。
乾坤未定,任重道远,少年风华正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