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与小院相隔十里地的镇上。
十字路口的早餐店门口,高高的蒸笼里正吐出了一大股携着热气的白雾,包子和油条的香气在深秋的早晨里格外明显,路上的竖起衣领的行人迫不及待地钻进了毛毡布搭建的简易棚子里,一手端着一笼包子一手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胡辣汤,就近找个小桌子坐下,开始吸溜吸溜的喝起来。三两口下肚,汤里的胡椒驱散了晨间沾上的寒气,原本竖起的衣领也被一双手放下,热气从体内蒸腾出来,额头甚至冒出了细汗。
“郑老师,出来跑步啊?”出门送孙女上学的宋大爷朝马路对面的男子打招呼。
“您早,送孩子上学啊?”男子微微点头回应。细看上去,大约三十多岁,头发浓密,鬓角微微汗湿,身材高大健硕,穿着一身灰色的运动服,尤其吸引人的是一双浓黑明亮的眼睛和两片薄嘴唇,说话时牙齿微露,左边一颗虎牙就顺势现了出来,鼻梁上架着一副银边眼镜,鼻梁线条是镜框都掩盖不住的挺直,整个人显得温和又难以琢磨。
郑秋眠——欲与秋日共好眠,他的母亲曾这样告诉他。三十六年前的某个秋日,世界有了一个“郑秋眠”。
三年前,郑秋眠跟着考察队到了这个“年迈”的小镇——典型的北方小城,充满了被时代遗忘的气息,也洋溢着时光缓慢流动的美好。对于这里的人来说,外面世界的日新月异和五光十色,都不过是手机和电视屏幕上的“他者”,他们被时代落下,但也成为世俗之外的看客。那些所谓的潮流和被人争相追求的东西,走不进这个生活中只有茶米油盐、八卦里只有邻里街坊的地方。
三年时间,郑秋眠从一个冷漠的外来客,变成了乐在其中的游历者。
郑秋眠在此之前总是对自己周围世界美好和不堪冷眼旁观。他聪明通透,自母亲去世后,更是尝遍了人间冷暖。他从困苦的境地中一路走来,给自己冷漠的心包上了温良的外壳;他也天赋出众,即使不去经营那些人情世故,也能在自己的领域里如鱼得水。在外他是温和的知识分子,但他的内心总是游离在世界之外。
他大学交过的唯一那位女朋友提分手时说过,“郑秋眠,我认输了。当初追你的时候我以为自己能成为你心里特别的那个,现在看是我自作多情了。你对谁都是温温和和的,但其实谁都不会被你放心上。我倒是很好奇,会不会有这么个人,我也很期待看到有个人能左右你的情绪,让你也有点俗人气儿。”说完,撩了一把长发,转身走了。
三年前,研究所应政府委托成立了这个帮扶项目,项目驻扎地是他母亲出生的地方,郑秋眠便第一时间申请参与。所里领导再三劝阻,终究是没有抵过他的坚持。
从几乎每天都在变化的大城市来到几十年如一日的小镇,除了同来的几位同事,小镇的一切人和事对郑秋眠来说都是陌生的,在这种陌生的环境里,他好像下台后脱去厚重戏服的演员,轻松而惬意。每天的工作更多地变成了与土地、山川、大树或者麻雀交谈。
跟着项目来的几个人都被统一安排住进了镇政府招待所里,连排的房间,比较旧了,但采光和通风很好,也干净明亮。二楼一整层刚好住下了他们几个人,郑秋眠资格老,被安排了单人间,其他人两人一间。
招待所在镇政府旁边,算是这个小镇的中心,因此每天都会来来往往不少人:摆地摊卖东西的、拿着个大蛇皮袋买东西的、上街下象棋的,或者纯粹聚堆儿闲聊的……郑秋眠每天早上都会出门跑步,跑到小镇最边缘的大石桥后再返程,来回刚好就是十公里。郑秋眠很自律,十公里跑的习惯他已经坚持了二十年。好习惯也都体现在外表上,奔四的人,身条依然是紧致修长的,皮肤状态很好,眼睛深邃明亮,笑起来眼角才生出几条细纹,头发浓黑茂密,总是被修剪得一丝不苟,已经可以想象摸上去的手感会多么柔软顺滑。
跑完步回来,郑秋眠快速冲了个澡,换上了一身休闲的衣服。刚换好,就听见屋门被敲响,门外的人说了一句:“郑老师,咱们这就出发了。”郑秋眠打开了门,跟着几位同事一起下了楼。车是镇上给配的,方便他们日常出门办事用。今天是要去一个新成立了香菇种植基地的村子里,村子名叫大全村,离镇上大概有二十分钟的车程。前几天村书记打电话过来说,好几个大棚里的菌袋的菌丝长不出来,种植户种植知识和经验有限,几个人着急上火了好几天才想起来镇上有这么几位专家在。
到了种植基地,除了郑秋眠,其余几个人各自进了一个大棚。郑秋眠虽然不是项目组的负责人,但在研究所时就因为能力出众和性格寡淡出名,组里的几个人便颇有默契地对他多了几分敬重。此时众人都进了棚子,郑秋眠在棚外转了一圈,这才掀起塑料布,走了进去。
项目组几个人正聚在一起轻声讨论,看见郑秋眠走了进来,不约而同地望向他,一个人开口道:“郑老师,我们几个看了一下,温度、湿度、通风情况控制的都还可以,一时找不出什么原因……”
郑秋眠轻轻点了一下头,转向种植户问到:“一般通风是在什么时间?”其中一位种植户说:“一般是在下午,光照也好些。”
“之后下午通风后,记得增加棚内湿度,北方秋季风大干燥,对水分消耗更大些。”郑秋眠微笑着对种植户说到,“其他方面都控制很不错,虽然大家种植经验还不多,但已经做得非常好了,之后有什么问题就随时联系我们。”
从大棚里出来,几位种植户对郑秋眠一行人说今天镇上有集,每逢赶集,附近的人都会去转转,也有些平时不怎么能买到的东西,可以去看看。几位同事听了也顿时来了兴趣,虽然在这儿网购也很方便,但好几个人都没有见过农村赶集,很是好奇,想去凑个热闹。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劝郑秋眠也去,郑秋眠看这几个人放光的眼神,想起来母亲去世后自己也没再有过赶集的体验了,就笑了笑、同意了。
车开到路口就开不进去了,一整条街上,路两边儿码着整整齐齐的小摊子,有卖棉袜、床单、锅碗瓢盆这些生活用品的,有卖炒凉粉儿、水煎包这些小吃的,还有卖各种现做小零食的:江米棍儿、大米球、老式鸡蛋卷……“啊——江米棍儿,现在还有这个呢?我还以为这些东西早就消失了,没想到现在还能再吃上,我的童年又回来了!”一位同事兴奋地四处张望,就连郑秋眠看到这些东西也忍不住有些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