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沉静有力,全场寂寥无声,对比镇威将军的女儿简直高下立判。
北川帝浓眉飞扬,拍掌连连叫好,“好,好一个孜身固邦宁[1]。镇国公府不愧是忠烈世家,累世簪缨,家中女眷更是巾帼不让须眉。”转头对着陆公爷满意点头,眼中满是称赞之色,“陆卿,你教了一个好女儿。”
遂即大手一挥,唤来宫人拿纸墨,“朕承天命,坐拥江山,北川之中,皆朕臣民。邦交之事,常萦于怀。幸得陆卿,教女有方,雄姿斐然,朕心甚悦。镇国公之女,温婉贤淑,聪慧机敏,风姿绰约,心怀大义。为安天下,固两国之盟好,朕正式封其为和亲公主,延续封号“娴和”。陆公爷忠贞不二有功,以彰其德,朕特恩其太傅之位。望诸臣以其为范,尽忠职守,共保吾朝之昌盛[2]。
“臣、臣女等,叩谢皇恩。”陆盈月唇角牵起温和的弧度,与镇国公府众人一同叩礼谢恩。
“陛下圣言,臣等谨遵教诲。”朝中大臣跟随叩礼。
一名深灰宫服的太监双手拢袖,踱步上前在北川帝身旁低声耳语。
“陛下,东澧节护使团来了。”
“快宣。”随后北川帝偏头向身旁宫女使了眼色。
宫女了然,缓步至陆盈月身旁,“恭请公主,到后边的典殿描绘画像。“
陆盈月随跟到典殿内,落座端正坐好,纤纤指尖摘下脸上的掩面纱巾,眼底淡然目视着前方的油宣纸。
外头闹声丝毫没影响画师执笔作描,一笔一画细致入微,非常投入。
这女子倾城之色,可谓是他见过的一等一容貌旖丽之人。北川刚新亲封异姓的公主,殊荣尊贵,听说为了这个位置,外头争闹得很,他可不敢轻微怠慢。
只是画中人,全无笑意,冷淡疏离,不过也是,终归是被人去和亲的,跟送死没什么区别。
女子一生由不得她们自己断决。
陆盈月不知晓画师心中想法,她记得阿姐年长她两岁,细黛蛾眉,粉面微胖含春韵,眸清温婉,一笑时暖融盈盈。
她与阿姐像又不像,她形姿偏瘦,经常面带愁容,血色极淡,只是那双眼是一样的清亮。
不过她的眉心还多了一颗痣,浅显不易察觉,细看添了一丝清冷感。
“我的眉心还有一颗痣,有劳画师添上。”陆盈月微扬看着画师,嗓音微淡。
虽画师直接临摹她的真容,但陆盈月总是觉得心有不安,还是谨慎些也好,都走到这一步了,可不能出岔子。
经其提醒,画师眯眼细瞧,确实有看到,不在眉心中央,要偏右些,何其浅点,不认真观察还真看不着,他还真给漏了,心中冒汗,连连应上。
一句两句闲聊期间隐约能听到,北川帝几声爽笑,想必在和东澧节护使团谈笑和亲事宜,气氛甚相融。
秋殿日午,赤轮灼灼,映洒在那笔墨美人的油宣纸上,缕缕花香似轻烟般袅袅飘散,沁人心弦。
“是馥郁桂花的香味,我记着娴月阁的的桂花也开了,只不过前些日子大雨倾滂,打落了不少。”陆盈月端坐许久,微耸双肩,眼底透出些许疲态,低言道。
小云乐呵呵地道:“是呀,本来很好看的,只是大夫人……”话语渐渐无了声响,一阵伤感袭来。
陆盈月心头如同盖上一层燃烧殆尽的蒙蒙灰尘,堵塞得紧,便转移了话题,眸眼对上前方辛勤作画的人,道:“刚巧交谈得知画师是东澧国人,可知晓那东澧国那要和亲的皇子是何名声?“
“回公主,略有些知晓,七皇子殿下是一位温润君子,经常帮助城外的难民,心地纯良,是草民所敬仰之人。“画师落笔一顿,好似想起什么又道:“记得之前得此良机,殿下城外施粥,草民觉得光景甚好,便远远绘临了下来。“
话语间手也不停,在随身携着的包袱中一顿翻找,脸色带喜,走到陆盈月面前摊开,“找着了,公主请看。”
画中男子,身着月白锦袍,腰束玉带,神仪明秀,朗目疏眉[3]。乌丝轻扬,亲执汤勺,动作雅致从容。额间微微沁出的汗珠,般般晶莹,却无暇擦拭。
陆盈月脑海里浮现一词语句:但得世间皆饱暖,不辞辛劳济苍生[4]。”其形其神,谦谦君子,解民之困厄。
陆盈月顿生好感,似乎她要嫁的人好像还挺好的?
只那一瞬间,陆盈月便收回神色,用如此浅显的第一感觉来判断,是要吃大亏的,对一个不相知的人抱有期待,当期待不至,她就会受到伤害。
大夫人就是这样的例子,一直抱有期翼,最后遍体鳞伤的是自己。
她要改掉这样的想法。
“盈月,画好了吗?” 陆亦默推门而进,眉眼带着一丝淡淡的温柔。
陆盈月侧目而视,是兄长熟悉的声音,兄长待她还可以,也算是看在阿姐的面子上爱屋及乌。
不差也不好。
阿姐失踪时,她就找过兄长,怎奈他也摇头不知,当日有事早些走了,徒留下阿姐独自道拜清庙观,他已派人寻找,至今仍无消息。
画师躬身行礼,略微低头说道:“回陆大人,已好。”
收拾好东西后,兄长带着她去正殿,一一拜过东澧国节护使团。
不过节护使团与北川帝以及父兄他们还有要事商议,便差人先让她回府。
不过半日,兄长带回陛下旨意,待东澧节护使团稍作休整两日,他同镇威将军一起作为送亲使节,护送出嫁。
陆盈月眸底闪过一丝讶异,镇威将军?那个凶老头。陛下竟然安排他一起送亲。
陆亦默瞟过她温和的小脸,明明觉得只是一直跟在妹妹娴和身后的跟屁虫,居然在朝廷上说出那样一番话,让他侧目动容,还没好好了解过他这个妹妹,可惜她就要嫁人了。
说完话的片刻功夫夕阳渐没,夜幕低垂。
府上华灯高照,父亲受封大赏,喜讯传来,府中顿时一片欢天喜地之景。
但有一人不高兴,大夫人淤气凝聚心中,使了眼色还想命人捉拿她撒气一番。
陆盈月可不会再由着欺负,一路哭诉到父亲面前。
陆公爷脸色不太好看,他知道自个受功受赏全在陆盈月身上,没了她整个陆府都要跟着陪葬,且如今这个女儿的身份是公主,比起他还要尊贵上几分,万一伤着哪儿了,传到了陛下或是东澧节护使团耳中...传出什么流言蜚语有损两国交和颜面,他是万万担待不起的。
眼下大夫人还在刻薄尖酸地辱骂陆盈月,那言语实在叫他也听不下去,一时气上攻心,抬手甩了大夫人一个巴掌,“放肆!来人,夫人有违家规,拉下去罚跪祠堂,好生反省。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准为她求情。”
陆盈月站在一旁,眸底陌然地看着一切,提不上一点高兴。
第一次父亲出面照拂,只因她为父亲带来了显赫名声。
朝堂之上,朝臣扶摇直上,不惜嫁女求娶,熏利攻心,父亲与他们都是一丘之貉。
她心中只觉恶心。
“父亲明鉴,女儿告退。”
乌黑的云将月盘团团围绕其中,留下一点微弱光芒,陆盈月踏着树下疏影,风拂回廊,透过那木窗牖,祠堂内烛影摇曳不定,忽明忽暗。
“母亲。”
“你个贱蹄子来着做什么。“大夫人双膝跪地,身躯微微颤抖着。听见声音顿时回过头来,双眼布满血丝,眼眶欲裂,恶狠狠地盯咬着她,“都是你这贱人,害我至此。”
她紧咬着下唇,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喉咙里发出低沉的怒吼,那扭曲的面容和狰狞的神态,似要将眼前人吞噬腹中。
陆盈月神色泠然,直直地注视着跪在蒲团上的大夫人,眸底毫无怜悯之色,“母亲不待见我,是何道理?我现今是真正的镇国公府陆家大小姐,陛下亲封的娴和公主,您的女儿,母亲难道您还要否认吗?”
大夫人闻言,柳眉倒竖,满脸怒容,厉声道:“呸,你也配当我女儿?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外头扬起风沙,烛光倒歪摇曳着,倒映在她的身影上,似乎杂糅着火焰连同她的心一起灼烧着。
陆盈月眼中透着几分凌厉,唇角上扬,冷笑一声,讥笑道:“亲封我的是陛下,母亲难道是说当今陛下上不了台面?”
大夫人顿时脸色涨红,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眉心怒喝:“你!胡搅蛮缠!”
陆盈月缓步上前,青丝垂落肩上,烛影错落流动交相映衬在二人的衣物,一高一低错落有致,修长而又棱角分明的指尖,随意一指案几上鱼缸中的游物,眼底里全是冰冷,漠然道:“您看,就像这游鱼现在是池中物,保不齐哪天风云变幻,他日化龙也未可知。任何人都不缺绝境逢生的决心,母亲,莫要低看轻贱之人了,小心反扑自己,到时候连命都搭上,最后落得一个不知所何的下场。”
“你—”大夫人愤懑开口。
却被陆盈月宛如重锤般打断,只得听着她自顾说道:“想来也许是母亲心疼阿姐,想让她免受和亲之苦,故意泻火于我,好叫我无法反抗,顺理推我顶上。”
眉眼目光如炬,眸底烛光噼啪燃烧得更烬,徐徐炙烤着眼前人,“只是母亲您大可直接开口,何须这般蛮横无理,像是猪油蒙了心智一般愚蠢。”
“你敢骂我,放肆!”大夫人狠狠剜了陆盈月一眼。“来人,快来人,将这个目无尊长的臭丫头拖下去打20大板。”
然而周围一片寂静,任凭大夫人怎么喊都无人出现。
烛光烈烈,时而腾升,时而蜷缩,最终还是将她的心燃成灰烬,一吹而散。
到如今,母亲还是这个样子,冥顽不灵。
若是母亲真的舍不得阿姐,需要她替嫁,只要好好与她说,终归她会心软同意的,她一向不忍心看母亲为难,只求母亲能回头看她一眼,就一眼。
哪怕是喊喊她的名字都好。
陆盈月眼底尽是怅然殆尽的平淡,扯着唇讥讽道:“别喊了,人都被我支开了,就算我将您怎么样都不会有人知道,就算知道了那又如何?父亲只会罚您…哎母亲别起身呀,又想打我了吗?可惜现在你动不了我一根手指头,如果一日罚跪还不能让母亲长教训,我不介意去求父亲多让母亲跪多上两日。
大夫人眼眦瞪得撑裂,怫然地侧坐蒲团上,发髻上的步摇来回晃动个不停,怒视着陆盈月那张狗视仗人低的脸。她心中恨意万分,她就应该尽早折断她的双翼,断了她的机会,叫她此生折在她手中,无法逃脱。
忽地,大夫人癫狂地笑了起来,听起来尖锐得惊悚又诡异,脸上的皱纹黏在一处,面部越来越扭曲,连那烛光都掩盖不住的阴森可怖。
陆盈月眸中生出一丝复杂的神情,眉心微蹙,她忽然觉得,大夫人离心中所想的温柔慈爱的母亲形象是那么遥远,如今面前这位面目憎恨的大夫人,让她心中升出频频恶心又难过的感觉。
既心已死,多说无益。
陆盈月忍住心中失望和难受,道完了最后一句:“如今困局已解,我已承受莫须有的怒火,请勿再迁怒于娴月阁的一众奴仆,她们尽心尽力侍奉主子谨小慎微并未犯何处过错,不宜因是身份低贱之人而要承受灭顶之灾,恳请母亲赦免她们,让她们随我一起和亲,也不污了母亲的眼。”
随后双手作礼,合眼恭敬地弯腰鞠了一躬,她想就当拜别昔日生养之情。
亲恩当断绝,往意不复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