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营议事堂,大门被人从外面踹开,倒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堂内其余司卫看着乖巧站在门口的人面皮直抽抽。
偏生那人抬起头清朗的声音略带笑意:“各位,许久未见,听闻各位在商议着要我给个交代?”
来人黑衣落拓,腰悬枭营鹰牌别短刀,斗笠黑纱遮去大半张脸只露出漂亮柔和的下颌线。片刻,他抬脚踏进议事堂,斜斜靠坐在堂中高位,言语柔和如春风拂过。
“各位怎的不回我话?是我太久没回来枭营改了新规?”他转着短刀,那短刀脱手飞出,擦着站在角落的男子耳畔过去,带出几颗血珠子。
男子吃痛,一双眼恶狠狠看他。
“原来没睡着呐。”
他声音戏谑,几个年长的臊得满脸红,唯有一人硬着头皮上前:“此事非同小可,你该给个交代。”
“没有交代。”
此话一出,几个司卫面色精彩纷呈。
居于高位的人不屑嗤笑。
“你也该知晓那东西关系到大景王廷。”一老者无惧看来,语气不善,“折损这么多的人手还失手,无论是营中还是圣上那里,都该给个交代。”
“啧……”坐于高位的人轻嗤,反手握住短刀,冷笑道,“我都失手,换了谁都一样。赵老该看看自己手底下有没有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我今日前来是来知会各位,大景容不得叛臣。”纵有黑纱遮面,站在角落的长老也觉被看得脊背发凉,高位之人终于收去视线,“我就不在这儿陪着各位磨嘴皮子了。”
说罢,他起身,一路可谓畅通无阻。行至门口时他顿了脚步,踢开破碎的门板,淡淡道:“朽了就该换。”
堂上几人脸色难看,他又扔下一句话后扬长而去。
他说:“若你们不服气,大可派自己的人去查探。”
他说得倒轻巧!
另一头,枭营的人突然夜查朝臣府邸闹得朝臣夜不能寐。
枭营的存在本就非机密,朝臣也都知晓两年前枭营腥风血雨。如今枭营无首,但缉察司有了个新司卫,暂管缉拿、朝中案。
枭营是一把悬在他们头顶的刀,随时都会落下。
朝中人人自危,武阳侯府却是一片祥和。
自武阳候家二小姐露面,上门巴结的、相看的差点把门槛踏破。可惜傅二小姐以身子不适为由谢绝了,这些日子以来只见了那京兆少尹荀谦。
瞧着这情形,两人走得越发近,有结亲的苗头。
今日就又有人瞧见荀谦骑着马往武阳侯府,不多时,四角缀銮铃的单驾马车就从武阳侯府的巷子驶出。
他们到得雅阁门口已是将至午时。有人亲眼看着荀谦接傅二小姐下马车,傅二小姐也是毫不避讳。
雅阁里歌舞升平,亦有文人墨客吟诗作对,傅二小姐同荀大人于二楼雅间斟茶煮酒。
荀大人今日着一袭天蓝宽袖长袍,银云纹滚边,腰间系同色绦佩白玉无事牌,举手投足间尽显君子风范。
他斟好茶水,抬手作请:“今日还望傅二小姐手下留情,让荀某结个账罢。”
傅兰时指尖摩挲过杯壁,不免好笑:“看来荀少尹这几日没少被人戳脊梁骨,也怪我,待我去述完职,再给荀少尹赔个不是。”
“哪能让傅二小姐给我赔不是?”荀谦也笑笑,浑不在意,闲谈道,“听闻议事堂大门被人砸了,那几个老不修气得够呛,早知道我就去看看热闹了。”
“啧……”傅兰时轻嗤一声压下血气,杏眸懒散,“那些人眼高于顶惯了,没什么好看的。还是那句话,朽了就该换。”
她话锋一转,指尖顿在杯壁,细细打量荀谦。
荀谦生就一副君子相,又喜欢笑脸迎人,就更是温文。此刻他眉目疏朗,只有细看才能瞧见他眼底那份傲气。
也是个不低头的,她喜欢!
“那位说回都城有人接应我,我还道是谁,未曾想竟是荀少尹。”她放下茶盏,撑着下颌看他布菜。
枭营里的人都归暗署管,去岁她在外也知枭营里又进了个外来人,是个不服管的年轻后生。
什么不服管?不过是那群老不修见不得有人不听他们的话,落了他们的脸,也怕枭营彻底脱离他们掌控。
荀谦给她布完菜,也学她撑着下颌,缓声道:“那位只说,在枭营里,现今缉察司司卫认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我那时候好奇得很,就想瞧瞧这样的人长了什么三头六臂。”
“傅二小姐,我们曾见过的,在不久前。”荀谦笑眼柔和,提了箸。
在弹曲儿的姑娘公子上来前,她吃得差不多,取了一方手帕擦脸净手。等冬枝退下,她才道:“去岁枫阳镇,是你。”
“傅二小姐好记性。”
“不是我好记性,是你想让我知晓罢了。”
傅兰时靠上椅背,抬手遮住脸。
枭营设立百载,与朝堂关系紧密,直属帝王,四个司署各司其职。景和帝还在位时,就以枭营稳固朝堂,为上一任枭营统领平南侯魏昭赐下尚方宝剑和御旨,下斩朝臣,上斩帝王。
只可惜景和帝驾崩,平南侯殁后,枭营群龙无首销声匿迹。等到景阳帝、景宁帝相继退位,景成帝登位,才又将枭营重建。
只可惜重建后的枭营四方争势,四司署都不退让,魏昭的尚方宝剑和御旨便入了平南侯陵尘封。
平南侯陵在天风谷,据传陵墓里还设有机关,若无四司卫特制腰牌合一启陵,陵墓机关启动便会坍塌,那里面的东西就会随着平南侯陵一起湮灭。
再有三年,三年后在四司卫中重新择出枭营统领往天风谷平南侯陵,便可启陵一窥当年那张御旨。
那御旨,是如今上头那位的心病。
荀谦闻言,笑意更甚:“那傅二小姐可知,荀某亦有私心。”
“啪嗒”一声响动,冬枝站在边上手足无措,见都朝这方看来,她忙把东西捡了,视线在他们二人之间游移。
傅兰时放下手,挑眉。
荀谦还想说些什么时,雅阁的侍从带着弹曲儿的姑娘公子鱼贯而入,雅间里笙歌起,将他未说的话堵回喉间。他垂眸敛去眸中神色,再抬头时又是往常的温润模样。
“傅二小姐,听曲罢。”
棹州一事事关重大,傅兰时同荀谦在雅阁叙完,就乘了马车回府。谁知刚到府门口还未来得及下马车,就有侍卫匆匆寻来,她揉着眉心,听着外面侍卫说景成帝召她进宫有事相商。
她重重叹了口气,本想着再歇一日明日再入宫述职……
也罢,提前一日也可。
“调头去宫中。”她吩咐下去,让冬枝知会了外面后就又靠着软垫小憩。
到宫门已是傍晚,她倦怠地下了马车,自偏门入宫。
御医苑里面人来人往,周公公刚把她带到,黄太医就匆匆行来带她进了偏院。
“圣上,这么久未见,可安好?”她行一礼。
景成帝摆摆手:“好着呢,你可知我召你前来所为何事?”
她一眼便瞧见榻上躺着的郁野,乖巧道:“总归不是为了郁大将军。”
景成帝怪异地看她一眼,还未开口,郁野猛地坐起,抓住她的手就是一嗓子:“娘子!”
“……”
长久的沉默过后她扬起柔和笑脸,真诚发问:“圣上,能打他吗?”
“不可。”
景成帝轻咳一声,抓了黄太医来问询。
黄太医给郁野又是诊脉又是翻眼皮,半晌,才道:“伤得太重把脑子伤了罢,养养看,养好了保不准过几日就好。但要是养不好……”
他言语未尽,意味深长。
傅兰时手被郁野拉着抽又抽不出,她面无表情:“圣上,你可问他那东西了?”
“问过了,他不记得。”景成帝把郁野和她看了又看,险些没绷住脸。他捂住脸摆摆手,“今日召你前来,是因……他闹着要找娘子。”
“娘子?”傅兰时终于笑了,“我?”
景成帝不说话了。
黄太医也不说话了。
片刻,黄太医抚须:“老夫行医几十载,失去记忆的也见过不少,独独没见过失忆了叫旁人娘子的。”郁大将军不像是失了忆更像是失了智。
“哦,那就还是失忆。”傅兰时面无表情,操起旁边的椅子就往郁野脑门儿砸,“我也略懂医术,听闻这失忆反复受创可治。”
“哎?哎、哎!”景成帝一个打挺从椅子上蹦起来,暗卫动手快,千钧一发之际将那椅子一劈为二。
椅子碎屑擦着郁野的脸过去,带出浅浅的血痕。郁野毫无惧意,偏头看她,眨了眨眼:“娘子,我是不是做错了事?”
这模样……还真不像装的。
她只觉一阵恶寒,将自己的手从郁野手里救出来后反复搓着手臂:“还是可以一试。”
“试什……”景成帝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傅兰时面无表情,抓住郁野的肩膀就把他往地上摁。
“傅二,别冲动。”景成帝擦着汗,黄太医眼疾手快在郁野后颈扎了一针,让人赶忙将昏过去的郁野抬去隔壁。
傅兰时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坐回椅子上,心平气和地开口:“那日我跟他一起护送东西归京。”
她声音轻浅,黄太医早随方才的人一并退下,屋中只留下她和景成帝两人。
“我们入棹州,遇袭。”她垂下眼眸,手掌握紧成拳,“我本已安排好退路,可他根本不信我。”
郁野从来这么狂妄自大,只信他自己。
她压下喉间翻涌起来的腥甜,深吸一口气:“后边我将东西给他,让他按我留好的退路把东西护送回都城。可他不信任我,单开了一条路走,应当是泄露了行踪在风雨镇被对面堵截。”
“他负伤逃了,我在那里没找到东西。他身上我也搜过,没有。”
说完,她才松开死死攥着的手,郁野与她共事两载,他何时信任过她!若非他不信她,东西就不会丢!
执掌缉察司以来,她从未失手。这次因为一个郁野让她不好交代。若非那东西还没找到,她真想一刀捅死郁野。
景成帝思量许久,慢慢道:“此事我会差人再查,你先好好歇歇,这两载动荡辛苦你了。棹州一事急也急不来,等那边查明待郁野想起来后,若真的如你所说,该罚则罚,我绝不姑息。”
“郁野这些时日不好,你也莫要再激他,他也是伤了脑子才那样叫你。我瞧着……那时候事有蹊跷。”
得景成帝这席话,傅兰时才觉好受些,压下心绪轻声道:“那便多谢圣上,这些时日,我会保他无虞,暂放他一马。”
她也知郁野还死不得。
闻言,景成帝淡问:“你想拿他做饵?”
她点头,低笑一声:“不,我只是想瞧瞧他们到底有多大胆子。”
“你啊!”景成帝笑笑,“至于那东西……你且放宽心,郁野既然还活着,就定然没落到他们手中。”
傅兰时眼睫轻颤,虽说她跟郁野不对付,但景成帝说得没错。郁野没死,那东西就不会丢。
她揉了揉眉心,她的副官下落不明,痕迹被抹了个干净。棹州那地方查了又查都是一无所获。她那日重伤几度陷入昏迷,醒来已在棹州缉察司据点。郁野,是唯一知晓那东西在何处的人。
“春猎在即,你且小心着些。我派给你的人你觉得如何?”
“圣上挑的人,自是好的。”
景成帝得她一眼,自是喜笑颜开,他细细叮嘱:“你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罢。”
她抬起头跟他对视,在他眼中看到了帝王傲骨。
景成帝四十好几的年纪,久居帝位,早打磨得沉稳内敛,喜怒不形于色。此刻他收了平日里帝王模样,同普通长辈一般同她闲谈。
他们既想乱朝纲那便乱罢。她也想瞧瞧他们蛰伏这么久,攒下本钱几何。
两人又小谈片刻,天色已晚,傅兰时起身告退。她与冬枝一路行至御医苑门口,似听到他们惊惶,细听之下也没听个清楚,便也不多问不多留。
他们回到武阳侯府已是亥时,武阳侯府灯火通明,她简单沐浴后换了药,躺下没多久,隐约听见外面人声起伏。
她唤来冬枝一问:“外面什么事?”
冬枝低着头,答:“郁大将军不见了,这个时辰正到处找呢。”
“不见了?那正好。跟他们说若是瞧见了郁大将军,别客气,绑了丢去郊外喂狼。”
说罢,她拢了外衣转身就要进卧房,却听不远处传来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能让她整宿做噩梦的白日才听过的——
“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