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两啊,那是千两!赵青松整个人都清醒了。
大清早的,武阳侯府大门被锤得邦邦响,傅兰时终于顶不住,揉着眉心叫人开门,倚在门边淡淡道:“一千两买郁大将军一条命,不值?”
赵青松有口难言,挣扎许久才讪讪道:“这么些银子,小的做不了主啊。”
“好。来人,带郁野。”她俯下身,将手按在郁野肩头,声音微哑带着浓浓倦意,“郁大将军,我让赵青松拿千两银子来赎你可好?”
谁知郁野听完瞧都没瞧赵青松一眼,眼中湛湛与她对视,唇角噙一抹愉悦的弧度:“我的就是娘子的,娘子想要多少都给。”
傅兰时头疼欲裂,抓住郁野的衣领头也不回:“听到了?去拿钱来赎吧。”
武阳侯府的大门缓缓关上,她也将人拖进了屋中。
郁野被五花大绑非但没发怒,还柔和道:“娘子太过困倦,该多睡会儿。”
傅兰时没搭理他,简单梳洗后,冬枝进来替她绾发。正上妆时,她自铜镜里看到了身后的郁野。
被五花大绑成这样了也无损他风华,也真是他们口中风华绝代郁大将军了。
许是察觉到她在看,他微微扬起头,扯出个她从前从未见过的柔和笑意。
啧……
这些日子下来他穿得大红大紫,她都不惜得说。也是多亏他长了一副好样貌,穿着这一身扎眼颜色才不至艳俗。
梳妆完冬枝便识趣地退出去。
她站定在他面前:“郁野。我说过许多次,不要再叫我娘子。”
“我让赵青松给你买了醉春楼的燕儿糕,当晨间点心正好。想必快到了。”郁野靠在墙壁上,毫不在意。
“郁野,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你不爱吃燕儿糕?”
郁野定定看着她。
她哑然,随后猛然惊醒:“我爱不爱吃与你何干?”
“那就是喜欢。”
郁野不怕死,便不怕她把他往死里打,打他这几日,他也没问过缘由。她二指搭在他手腕,除去重伤未愈尚还虚弱,旁的没什么。
“郁野,我再问你一次,三月十七,棹州风雨镇,你与我分道而行后,为何不按我留的退路走?”她的声音极低。
棹州风雨镇……
郁野头痛起来,脑袋里像针扎一样。痛楚自伤口蔓延至全身,他痛得大口喘息着。她掐住他的脖颈,虎口卡在下颌:“东西呢?”
眼前的姑娘心狠手辣,几次将他打得快死了。可他的记忆告诉他,这是他拜过天地的娘子。棹州风雨镇又有什么东西让他的娘子对他下这样的狠手?
“傅二……”
低低的呻吟声响起来,她听到了他在叫傅二。她松开手,淡淡道:“想起来了?”
等郁野抬头,她看到那双清澈的眼睛,她想躲。果不其然,郁野缓过来,扬起一个笑:“我去给娘子查查可好?”
她找黄太医问过,郁野浑身伤口没有伤在脑袋上的,按理说不该这样。郁野口口声声叫她娘子,将他们拜天地在她面前说得绘声绘色,那模样又不似作假。
这样的郁野……
她忽然改变主意了。
等一切查清找到那东西,再取他狗命不迟。她语气稍稍缓和了些:“郁野,你我之间本无关系。”
郁野眼中光芒黯淡下去。直到听她慢悠悠道:“但也能有关系。”
“先说好,在外人面前你不能再叫我娘子。”纵然她想拿他作饵,也听不得他叫娘子。她挂起一个与往日一样的笑,手放在捆他的绳结上。
郁野不解:“为何不能叫娘子?莫非我们……”
傅兰时觉得要遭。
果然,郁野思索片刻后,迟疑道:“名不正言不顺?武阳侯不认?”
傅兰时:“……”
她抬手揉了揉眉心,扯出一个毛骨悚然的笑:“是,我们是见不得光的关系。”
“噢,那就是那种关系。”郁野恍然。
那种关系?哪种关系?她真想撬开他脑袋看看里面装的什么。她解开绳子,顺着他的话道:“既然你知晓了,那就不要三天两头来侯府。”
郁野沉吟:“可这样我就见不到娘……”
“嗯?”傅兰时挑眉。
郁野立时改口:“见不到傅二小姐。”
“没多久就能见着了。还有一月就是春猎,在那之前,你不许再来侯府,否则……”她眼眸微眯,解开了他身上的麻绳,威胁道,“否则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郁野没说话。
“那你为何见荀谦?还同他出去游玩。”郁野站起身,挡去大半光亮,紫袍上错金绣纹生光,面貌俊朗眉目柔和,好像真的满心满眼都只有她一人。
“我的事不用你来管。”她声音微沉。
“不是。”郁野掩去神色,又怕她不高兴。忙道,“外边说,武阳侯府有意结亲。”
他说得酸得很,心里又没底,只敢悄悄拿眼看她。
他的娘子生得好看,是百看不厌那种好看。柳眉杏目,任谁都容易陷进那双眼睛里。娘子不认他,转头跟那荀谦一同出去,他们还说,两家怕是有结亲的意思。
就算他跟娘子是那种关系,他也是跟娘子正儿八经拜了天地的,论先后也是他先。
定是他做了什么娘子生了气才会养了荀谦这么个风吹就倒的小白脸来气他。还是说……看他看得腻味了?
“我穿这身好看吗?”郁野展开袖摆,高出她一头的人站在她面前遮去天光,今日他专门勒了腰,宽肩窄腰,分外挺拔。
可惜了,他穿的是扎眼的紫袍子。扎眼的紫袍子把他那英气的眉眼硬生生压下去一截,偏生他还朝她眨眼。
她就说郁野是失心疯!还是没得治那种!
她觉得头疼,很疼,刚抬手就被他抢了先。
微凉的指尖揉在她眉心,微凉的,滚烫的。吓得她后退数步,强行压下把他打死在这里的冲动。
“娘子,你这头疾可去看过?”郁野收回手负在背后轻咳一声,“我私下叫,旁人听不到。”
“谁告诉你我有头疾?”傅兰时抬起的手一顿,袖口滑落,露出一小截白得晃眼又纤细的手腕。那白底青玉镯滑至小臂,她转而将自己的鬓发别至耳后。
“我记得的。”郁野指指自己脑袋。
这样的郁野跟从前的郁野相差太大,大到她都怀疑换了芯子。
“我记得娘子易头疼,就总不爱看账。反复头疼便是疾,该好生看看的。”郁野拢着手,谦谦君子的模样,“不若改天我找黄太医给娘子诊诊脉?”
她瞧着郁野这张脸,看不到跟她共事两年那个狂妄的郁野。这个郁野绝不是从前的郁野,与他多说无益。
但……他又是从何得知她有头疾?从前她与他在一处商讨时没一次是没有起过争执的,打起来的时候更是数不胜数。
郁野此人,虽曾纵横沙场,但始终不变的是他的凌人傲气,仿佛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她初见他时,就知道这个人与她不是同路人。
金吾卫大将军郁野,年少成名,战功彪炳。
只可惜……她瞧不上。
两载光阴,他们相看两厌。等棹州一事查明,她就要同他清算。
“我让赵青松买了竹叶青,新茶。”郁野的声音又响起。
她有些害怕了。
郁野眼中笑意愈浓,纯粹得没有丝毫算计。他靠得近了些,淡淡的茶香萦绕在鼻端,他轻笑:“我还知晓娘子喜欢曲阳的千岁羹,可惜了,曲阳太远,怕是送不来。”
千岁羹……
她愈发不可思议,曲阳的千岁羹是曲阳那家小饭馆里不见经传的菜肴。她也是偶然尝过,便喜欢上了这道羹。
这是她从未放至人前的秘密。
“娘子?”
她久不答话,郁野只当是她吃不到羹不高兴了,不由嗓音带笑道:“等春猎一过我就同圣上提休沐,到时候我们就去曲阳,如何?”
“你说的都错了。”她抬眼,看到郁野满脸错愕。她唇角勾起一抹弧度,“我不爱吃燕儿糕,不爱喝竹叶青,也不知千岁羹是什么。你记错了。或说……你知晓的都是错的。”
她神色淡淡,撇开头:“我也没有头疾,只是这几日未休息好罢了。算算时候,赵青松也该拿银子来赎你了。”
她话音刚落,冬枝就叩响房门,赵青松已经到了,还带了银票。
“郁大将军,走罢。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她没有再回头。
赶来送钱的赵青松不明所以,半天才等到自家郁大人出来。郁大人神情不对头,但他也没深究,赶忙跟在后头,还不忘跟站在廊下的人打招呼:“燕儿糕和茶叶都给冬枝了,傅二姑娘记得趁热吃。”
她站在廊下,看着他们出了侯府。
冬枝将茶叶打开看了看,惊喜道:“是竹叶青!郁大将军怎么买了这个?”
她扫了一眼,没言语。冬枝将茶叶收好,端来热气腾腾的燕儿糕,问她:“巧了,这燕儿糕也是姑娘爱吃的。姑娘要不要吃些?”
是啊,太巧了。
她没有吃糕,吩咐冬枝将燕儿糕和竹叶青送回郁野府上后,叫人备了软轿。今日她同荀谦有约,去晚了不好。
郁府。
郁野换下紫袍,换上一身简单的玄黑金纹常服,怔怔坐在桌案前。
桌案上堆了他带回来看的文书,全是这些日子积压下来的公务。他归来已月余,记起许多事务也记起了自己是谁,唯独忘了棹州风雨镇的事。他们说他昏睡了整七日,心口那一刀最为凶险,黄太医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不容易。
人人都叫他安心养病,可他总想去武阳侯府找他家娘子。记起来的那些事里,娘子与他在一起的光景占了大半。
头又痛起来,他揉着眉心也缓不了。
额头连着后脑勺都在痛,他烦躁得很,抓起桌上的文书就扔出去。扔出去那一瞬间,他的心口又痛起来。
一颗心像是从四面八方拉扯着,快要被生生撕开。
赵青松说他此前不识傅二小姐,黄太医说他伤重伤了脑子,连她都说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可脑子里的记忆太过清晰,他没法装作不知。他记得千般模样的傅兰时,记得他们日日都在一起。
他记得她穿着大红喜服跟他拜天地,盖头下是一张漂亮到极致的面孔,那双杏目盛满喜烛火光,红被叠浪里,眼波潋滟。
他记得她同他说早年行过南乾十三州,在曲阳偶然吃到了一道与众不同的羹,叫千岁羹,她很喜欢。
他记得她说这么多茶里,她唯独喜欢竹叶青,竹叶青茶汤透亮,甘香馥郁,微苦回甘。
桩桩件件,都是假的吗?
他又想起方才武阳侯府上,她顿住的手和一闪即逝的错愕。她明明喜欢的,那这些便都没错。
她为何不认?
这么久以来,他从未怀疑过这些是假的。他要查清楚棹州风雨镇,他那时候是因何惹怒了他温柔又善解人意的娘子。
现在想来,那种关系也好没有关系也罢,不过是娘子拿来搪塞他的!他要想法子给娘子好好赔不是。
送去武阳侯府的燕儿糕被送回来,他伸手拿起一块浅尝。
醉春楼的燕儿糕,是用模具做了个燕子模样,以花酱点睛勾边。入口是一股花香,绵密清甜。
“赵青松。”
他声音嘶哑,倦怠地阖上眼。
赵青松推门而入,小心道:“大人何事?外面傅二小姐将东西都送回来了,可要再送去?”
“不必了。我且问你,我去武阳侯府的事有多少人知晓?”
赵青松沉默片刻,答:“该知晓的都知晓了。”
“那就随他们去罢。去查,棹州风雨镇三月初发生过什么。再把这个给傅二小姐送去,同她说就当是我给她赔不是。”郁野扔出一沓银票。
赵青松看着这一沓银票脑子着实没转过弯儿。他指了指银票,又指了指门外:“这么多,送给傅二小姐?”
“再废话就去荒城开荒。”郁野揉着眉心不想再多说。
赵青松连忙捡了银票小心收到怀里:“我去!我去就是了!”
“赵青松。”
赵青松踏出门外的脚收回来,僵硬地转过头:“大人还有什么事?”
“她若有需你且看着办,人手、银钱,什么都可以。但莫让旁人知晓。再多派几个死士去武阳侯府守着。”郁野捡起地上的公文埋头苦看,只留下赵青松欲哭无泪。
疯了!他家大人一定是疯了!他觉得该再找黄太医给他家大人再看看,施针也好,重击也罢,瞧瞧能不能治好这疯病。
“这些她不收也无碍。我只是想让她知晓,我的就是她的。”
赵青松一个趔趄。
请黄太医,势在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