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村里的吴大夫收了个徒弟。

    徒弟是小女儿的丈夫，姓孟，二十多岁。人有些讷讷的，但是胜在做事踏实，说话诚恳，听说吴大夫挺满意的。

    吴大夫有个女儿，这是村里人都知道的事。吴大夫一家，本来有四个孩子，头两个儿子，后两个闺女。

    以前吧，吴大夫的大儿子，承了吴大夫的医术，五六岁就跟着吴大夫走街串巷，学吴大夫看病，日子过得还行。后来他小儿子非要去当猎户，吴大夫想着反正大儿子已经学了医了，自己一身医术有人承袭，就同意了。谁晓得二儿子十六七岁在山上遇了熊了，没逃回来。大女儿又是小时候被人拐没了，结果就剩了大儿子和小女儿。

    本来以为起码能守着这两个孩子过完一生，谁知道白发人送黑发人，大儿子四十来岁的时候夫妻两个相继没了，两个孙子一个从小有心疾，知道了一下子就没了；另一个直接哭瞎了眼，整天死气沉沉，还没有二十岁也没了。

    小女儿是吴大夫亲自挑的夫婿，虽是个商人，却实在是个老实人。

    吴大夫要求不高，对他女儿好就行。那商人稀罕他闺女，从没让他女儿干过粗活。吴大夫就看中了这一点，对他每每和气。

    他家的医术是传男不传女的，他年纪大了，膝下一个孩子也没有，如今可传给谁呢？

    正发愁，偏这时小女儿来找他，说自己实在没法了。这个女儿是他快五十岁得来的，是亡妻用命换的，从小最是宠惯。女儿又正正好快生了，如今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的稀里哗啦，女婿在一边又扑通一声跪下了，吴大夫就心软了，点了个头，从此留下了他们。

    吴大夫的医馆就开在村里，他的医术挺好的，完全够去城里开医馆，他就是舍不得这村子。

    这村子也没什么特别好的地方，就是生养了他爹娘，生养了他和他亡妻，生养了他四个孩子，生养了他两个孙子。哦，还得算上他未出生的外孙。

    女婿人实在，女儿一家又确实没了生计，他自己又活不了多少年了，就索性尽了最大心力去教。

    有人骂他蠢，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何况还是个外人家，那么尽心做什么。

    吴大夫就笑，不说话。

    就当他蠢吧。

    他能怎么办？他就剩了这一个孩子了。

    老天爷不叫他们过活，他可是闺女亲爹呦，难道也不叫他们过活吗？

    那还是人？

    吴大夫眯眼瞧着女婿：“背一遍我听听。”

    女婿就磕磕绊绊地背：“昔在黄帝，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登天。

    乃问于天师曰：余闻上古之人，春秋皆度百岁，而动作不衰；今时之人，年半百而动作皆衰者，时世异耶？人将失之耶？①……”

    太阳晒在藤摇椅上的老人的脸上，老人眯着眼睛，一边晒太阳，一边听着女婿背医书，此时没有病人，女儿坐在柜台后面整理药材，医馆里是安静的沙沙声和青年的背书声。

    女儿头胎是个外孙女，吴大夫和女婿商量了，从药材里挑了个名字。

    孟紫苏。

    多好听的名字。女婿说。

    吴大夫也说好听。

    这个外孙女和女儿长的特别像，圆圆眼睛，细细眉毛。吴大夫一天到晚连看诊都要抱在手里，还振振有词，说女儿女婿没带过孩子，外孙女就该他来照顾。

    女儿笑着瞪他，女婿也笑，就是憨憨的。

    又过了三年，女儿在三月里给他生了个外孙子。

    这回名字是由女儿取的。

    孟君。

    女儿说，男子汉大丈夫，生来就该是个君子。

    女儿说得不错，吴大夫也觉得取得好。

    外孙子长的更像女婿些，清眉杏目。

    吴大夫走的时候很安详。

    一身素白寿衣穿在身上，就那样躺在藤摇椅上晒太阳。

    女儿去叫他，他许久不应，女儿才发现了端倪。

    吴大夫把医馆和屋子以及所有的积蓄留给了女儿女婿－－他衣襟里白纸黑字地写清楚了地契房契，手印是趁女儿女婿睡着偷偷按的－－他怕有亲戚胡说，抢走了给女儿的遗产呀。

    他的女儿，先是被他捧在手心里，后是被女婿捧在手心里，哪里见过险恶人心？女婿又是个老实人，可别被人坑了。

    吴大夫没有遗憾，他是过完了外孙子的十岁生日才走的。

    满屋子的医书，满库房的药材，全给女儿一家了。

    吴大夫的丧礼，办的是全村人都惊异它的盛大。

    女婿三叩九拜，喊的不是岳父不是师父，是义父。

    女儿哭的要昏厥，是外孙女扶住了。

    外孙子在他灵前守了七天的灵，整宿整宿的不睡。

    吴氏医馆关门了，吴家宅院也落锁了。

    孟家郎君带着一家子回了城镇。

    这是吴棠要求的。

    睹物思人，她年纪也不小了，受不了。

    河阳县柯镇，西镇秀霞街景仪巷。

    巷子是当年官府统一建的，每家每户都是一样布局的。

    河阳县是高州郡最大的县市，位于高州的正中央，寸土寸金。

    孟川没有买宅子，而是租了一个院子。

    他就在这街上开了家医馆，和巷子就是半里来路。

    岳父的医书，药材，他全带来了。

    岳父叫吴盛康，所以这医馆，就叫盛康医馆。

    孟川为人和气，跟着岳父学了十多年的医，他虽不及岳父十分，倒也有六七分，再有那医书，多翻一翻也有了七八分了，够使了。

    他给人看诊，儿子就坐在一边看书，时不时抬头看他。

    儿子比他更适合为医，儿子记性好，一页书，念上三五遍，虽不能一字不差的背下，但重要词句的意思，确实通晓。

    发现了这事，他就想让儿子科举。

    不同于商户，郎中大夫是可以参试的。

    但是儿子很直接的拒绝了。

    儿子说：“我不喜欢看那些史书礼经，我就喜欢看医书。”

    学医就学医吧，岳父的医术儿子承袭了，他老人家也会高兴吧？

    于是他看诊，儿子看书，偶尔口误，还不待他纠正，儿子就开口拣出来，更正了。

    盛康医馆的名声渐渐起来，生意渐渐好了，他见街坊邻居人都还和气，就把那宅子买下来，在镇上落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