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论坛会场时,栗立给程徵留了一张名片。他的指尖在“首席财经记者栗立”字样之间多停顿了几秒。
他知道栗立在工作中有多拼命,也知道她一路走到今天有多不容易。为她感到骄傲的同时,更多却是心头涌起酸涩和刺痛。
程徵很清楚栗立在分手后没有再和其他人交往,他也一样单身至今。但他还是按捺不住好奇,点开了她的朋友圈,想从她的视角来看看她过得怎么样。
可惜,她的朋友圈是仅三天可见,空荡荡的一片,没有背景图,也没有个性签名。栗立没有什么分享欲,话也少,平常最多转发一下单位硬性要求转发的内容,但也都设置了仅单位的人可见。关系不熟的人,甚至会以为她早已经换号了。
另一边,栗立找到了李灼宇名字对应的座位,落座后便开始全神贯注工作,高效整理这场论坛的相关资料,并锁定了程徵之外的另几名律师作为采访对象,准备好几份采访提纲。
她压根没想着看程徵的朋友圈内容,也不想知道他过得怎么样。或者说,是不敢知道他过得怎么样。
这些年她不是没有想过程徵,正相反,她常常梦到他。但是她不敢去搜索和他相关的信息,工作以后她对感情的态度更加淡漠,只想让程徵在她心里远远的保留一个白月光形象。
论坛开幕,主持人挨个介绍重要嘉宾。轮到程徵向台下示意时,栗立习惯性地回避,慌乱抓起手机假装看消息,尽可能避免和程徵撞上视线。
低头之间,看到微信页面新增一个红点。
是叶婧雪申请添加好友,栗立很快就通过了验证。
【你好,我是隆城卫视叶婧雪。】
记者们在金融法律论坛媒体群都是实名制进群,叶婧雪想搜到栗立的账号很容易。
【你好,我是新世纪金融报栗立。】
【栗记者,我经常看你写的报道哦,这么年轻能做到首席记者,太厉害了。】
【谢谢鼓励,你的专业能力也很强,经常看你的节目!】
记者之间,最常见的一句寒暄就是“经常看到你的作品”。至于是不是真的常看,倒也没必要再往下问。
【我刚刚看到你和程徵律师走在一起,冒昧问下,你认识他吗?】
【不是很熟。】
【我听说你们本科是同一所学校的?】
栗立心下一叹:不愧是记者,得到消息还真是够快啊……
【嗯,但是好几年没联系了,确实不太熟。】
【这样啊,我本来还想通过你这层关系,再看看能不能争取到他的专访呢。】
栗立心下又一叹:每家媒体的记者压力都好大,为了工作也太拼了吧………
对话结束,栗立继续专心听论坛。虽然她不是法学专业出身,日常工作也主要是跑生物医药条线财经新闻,但是读本科的时候出于爱屋及乌心理,主动跟着程徵学过一些法律知识,积累了一定的金融法学素养,旁听这场论坛也就不会完全是个外行人。
程徵在这场论坛发言的内容主要是完善私募REITs和Pre-REITs退出机制,以及完善公募REITs法律制度设计,加强REITs财产独立性保护。
“明确REITs资产不属于管理人、发起人的破产财产,确保在管理人破产时,REITs资产不被纳入清算范围……”
台上的人讲着讲着,栗立听得有点云里雾里,忍不住连打几个哈欠,困倦得趴在桌上。
那些全神贯注倾听程徵发言的嘉宾,发现程徵说着说着忽然扬起唇角浅笑了一下,旋即又恢复冷淡表情。
没有人知道程徵为何而笑。
只有他自己知道,笑是因为这场不期而遇的重逢,是因为栗立还是和读本科时一样,遇到听不懂的内容就容易迷糊犯困,双手往桌上一环抱就倒头睡着了,安安静静的趴在那里,像毛绒玩偶一样让人心软。
程徵受邀出席论坛之前,特意看过媒体记者名单,《新世纪金融报》派出的记者是驻隆城的李灼宇,不是栗立。
可是今天,竟然在论坛现场碰到了她。那一瞬间惊喜与酸楚紧密交织,心尖仿佛是枯树里迸发了新芽,嫩绿的生命力从伤痕累累的粗糙树皮里钻出来,又看到了希望。
栗立睡醒时,已经不知道是哪位律师在发言了。她决定去这座酒店外面透透气,激活大脑,不然等会儿又要听得睡过去。
下午五点半,连天色都透着衰弱与疲惫,夕阳下沉的黯淡血红总让栗立有一种明天就是世界末日的错觉。
萧索干燥的冬风掀起她白毛衣的宽大下摆,冷空气灌入身体里,耳畔则被不远处滔滔江水里传来的汽笛声彻底占据。
“喂,妈?”栗立接通兰虹打来的电话。
“丽丽,你在忙吗,还是在休息?”兰虹象征性地问了一句,不等栗立回答就又道:“你弟现在青春期越来越叛逆了,昨天竟然敢逃学,一整天没去学校在外面鬼混!你回头有空了给他打个电话,说他几句,劝他专心学习。”
“嗯,我会跟他说的。”栗立抠着围栏上的铁漆,问:“妹妹呢?她最近乖不乖?”
兰虹唉了一声,抱怨道:“她现在是翅膀硬了,读大学了就不和家里联系了,也不找我们要生活费,非要犟着自己兼职赚钱。”
“我会给她转生活费的,你们放心。”栗立和兰虹聊了几句以后,无话可再说,淡淡地挂断了电话。
栗立是家里的长女。出生在一个传宗接代观念非常严重的家庭,长女通常是不幸且被迫早熟懂事的。她只能拼命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不给父母丢脸、学习和工作上不输于亲戚家儿子们的女孩。
作为天赋并不聪颖的学生,栗立在读小学时就深谙笨鸟先飞的道理,为了成为尖子生付出了其他同学数倍的努力。
但成绩再优秀也改变不了“不是儿子”的事实。栗立7岁时,父母生了二胎,是个女儿,取名栗秀;又过了两年,父母终于生了儿子,取名栗廷先。只有儿子才能按照字辈取名。
栗立的父母是典型中式家长,不是不爱孩子,只是不擅长表达和关心。他们也不会过于夸张的重男轻女,但是在很多件小事上,又的确一次次让大女儿和二女儿心里不是滋味,因此家庭氛围不算和睦。
结束和兰虹的对话后,栗立先是给栗秀转了五千块钱,然后给栗廷先打电话。栗廷先没接,反倒是栗秀火速打来电话。
栗秀还是那副急脾气,明明善良感性,嘴上却总是机/关/枪似的不饶人:“你干嘛又给我转钱?我都说了不要你们的钱,我现在成年了,我要靠自己,不要你们管!烦不烦啊!”
栗立习惯了妹妹的语气,不疾不徐柔声劝她:“钱你先留着,大学里各种活动多,需要用钱的地方也多。就当我借你的,以后工作了还我。”
“不要!我说了不要就是不要!”栗秀挂了电话,把钱转回栗立的银行卡上。
不知不觉间,天色又昏沉了些许,在原先衰弱的基础上平添了几分苍凉。和家里人的短暂交流,让栗立彻底醒了瞌睡,精神状态也更疲惫竭力。
“论坛快结束了。”
身后低沉温和的男声传来,惊得栗立险些把手机摔在地上。程徵站在黄昏的晕影里,他比几年前身材更结实了些,不像本科时那么清瘦了,肤色也比以前稍稍深了一些,或许正是这些因素让他看起来变得成熟可靠,不再是本科时期的青涩大男孩。
栗立恍惚地想着,原来,她和程徵如今已经26岁了,是奔三的人了,而不是大一那年的18岁。
程徵的身影被完全融入到夕阳的漩涡里,栗立走神地望着他,好似看到末日来临前唯一能救赎她的神明。
可是神明是不能由她靠近的,她只能远远地、虔诚地注视。
或许是因为接连出差后又赶来参加论坛,身体太累了,栗立一瞬间有点想哭,鼻头微微泛红。
“你一直在偷听我打电话?”栗立向来要强,不想让程徵看到她脆弱的一面。
“不算偷听,我正好也出来透气。”程律师向来擅长辩论。
“那我先回去了。”栗立不想和他近距离多待,生怕自己又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立刻头也不回地快步往酒店走。
“一起。”程徵三两步就跟上她。
“程律师,”栗立决定快刀斩乱麻,突然停下脚步,看向程徵:“我们没有复合的可能。如果是我想多了,那我道歉冒犯到你。总之我觉得成年人没必要做浪费时间的事情,先把话说清楚比较好。”
程徵反倒像是意料之中听到她说狠话,既没有流露被拒绝的尴尬神色,也没有立刻反驳她的观点,只道:“慢慢来,我有的是时间和耐心。”
怎么感觉……他有一种势在必得的信心?栗立情绪一紧张,特发性震颤的毛病又开始发作,浑身都不受控地轻微发抖。
慌乱之中,栗立疑似听到程徵安慰她,别怕。但她不确定自己听得是否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