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城墙上风极大,饶是江安披着大氅,唇齿之间也尽是凉意。
论功行赏的宴会江安昨日扔给了司礼监去办,单是敲定了那么多个职位就把江安累的够呛。
春福搀扶着江安进了马车,江安顺手将手炉给了他。马车的角落里烧着小炉子,骤然团起来的暖意砸向他的脸,晕沉沉的,暖和的让江安昏昏欲睡。
马车哒哒哒的驶进宫里,江安一到上阳宫便看见门口侯着几个他不认识的小太监。他扫了几眼,没做停留。
春福怕他受凉,为他解去大氅,挂在了衣架上,热茶塞进了江安的手里。
太烫了,江安小口的抿着。
春福悄声问着:“王上可想去其他夫人那?”
春福:“春夏秋冬四位夫人先前被王上下了禁足令,已经许久不曾出过门。”
江安:暴君的女人名字取得这么随便吗?
“秋夫人方才遣人来,求您见她。”春福观察着王上的表情,斟酌着说出这话。
江安垂着眸子,柔柔的望着鸟雀:“暂且放放。”
他心中诧异,他本以为暴君宫里现在只有一个挂名的殷湛而已,没曾想,还有其他人。那他掉马的风险不是更大吗?
不过,江安的心绪一转,落在春福的脸上,又想到了长乐宫外殷切看着他那几位小太监,心下了然。
他神色冷清:“让她们好生待着。”
春福了然,王上最讨厌后宫这些争宠的把戏。琴夫人在时便备受蹉跎,王上曾有一位弟弟,也被后宫那几位设计后落了胎,就连琴夫人也差点没了性命。
江安在脑子里警铃大作,他妹非得给暴君整一个这样的人设。万一哪天真有不怕死的女人爬床,他去哪说理去。
他本以为处理好政事,不去招惹殷湛便是他任务的全部。哪想到峰回路转,前途陌路。
春福见江安端坐着玩弄着那只鸟。
他心里没底。
他不知道暴君在他那些女人面前到底是什么模样。江安先前有不少巴结他的人,一直往王宫里塞女人。他杀了不少,现在这几个还是留下来的。给暴君当夫人是会掉头的差事,爱情这么使人迷茫吗?
春福:“殷夫人固然好,但他终究还是个男人……王上对他的……”
“你多嘴了。”
江安走向内殿。他是反派,终究和殷湛不会是一条路上的人。
鸟雀先前被江安放在一旁。江安去了内室以后,那鸟雀却是扇着银白色的羽落在江安头上。
江安先前不是没尝试过去抓,但又怕伤着这鸟,随即就作罢。
任由他在头上作威作福。
暴君的屋内陈设简单,最为突兀的是挂在墙上的一幅画。
江安似是堪破了什么秘密,顿时了解了春福那句话的缘由。小暴君怎么还在寝宫内部挂殷湛的画像,他不愧是将殷湛恨之入骨的人,竟是将对方的画像挂在床头,这就是对抗宿敌的觉悟吗?
这觉悟干点什么都是行的。
殷·鸟·湛站在他肩头歪头看着那副画像。殷湛看着底下的落款,竟是五年前。画上的他有些稚嫩,正把玩着一把匕首。那把匕首是殷湛十三岁时,父亲送的生辰礼,削铁如泥。只是遗失了。
他歪着头看向江安,刚好能看到少年人的圆润的耳垂,瘦削的下巴……
江安扭头看向那只鸟,鸟也正看向他。
江安二话不说捏起它,疯狂的吸了几口,飘飘似神仙。他老早就想这么做了,但是春福一直守着他,他不好做这么出格的举动。
殷湛挣扎无果,被江安这动作弄得脸红。他难以想象小暴君私下里是这么一番模样。明明每每在他面前总是崩着一张脸,故作少年老成,张口也是说着恶劣的话语。
江安一脸轻松:“爽了。”脸上的神情如拨开云雾见天日,一点一点的明朗起来。
今日受到的冲击过多了,他需要释放点情绪。
殷湛:……
江安安抚性摸了摸鸟雀的头:“要是殷湛也像你这么热情该多好。不过他对我唯一热情的时候便是我人头落地的时候。”
殷湛觉得他来到大衍无话可说的次数比他在东楚一年的时候都多。
司礼监下午便呈上了方案。
江安看了看:“就按这般来吧。”他昨日里翻出了暴君的手记,这类方案一向都是这么个流程。
春福见王上翻着那几本手记,笑着说:“琴夫人先前便喜欢记些东西。后来王上也有了这习惯……”
殷湛听着那太监的声音,一阵眩晕,再一睁眼便是熟悉的床幔。
窗外是小太监说话的声音,殷湛揉了揉眉心,他无意听这些,但偏生那尖细的声音要钻进他耳朵里。
“听说今日秋夫人去上阳宫门口求王上见她。”
“王上先前那么宠爱她,那三位夫人也就算了,怎么秋夫人……”
“王上的事还是少说,咱们守好里面殷夫人就是。”
……
许是白日里冷热交替频繁,到了晚上去锁春台时,江安嗓子里多了几分痒意。轻声咳嗽散在风里。
春福挂念那声咳嗽,递上一碗热饮子。
江安用了。他本以为这下便压下去了那寒气,他以为暴君只是中了毒,身体素质不好。没想到抵抗力也这么弱。他没在意,却不想到了晚上便发起了热。
热的他呼出的气都是滚烫的,他赤着脚踩在地毯上,桌上的茶还未凉透,他倒了两杯,猛的灌进去,缓解了那滚烫的热意。
干涩的嗓子像是要冒出烟来,他抬手摸了摸脑门,不用想也是发热了。
殷湛被他这动静惊醒。
一双眸子定定的望向他。
借着外间的亮,江安捏着那茶杯坐在了殷湛的床边。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眸子亮的惊人。人在生病时总是会格外的矫情。江安和任何人都不熟悉,他唯一熟悉的也就是殷湛。
殷湛皱眉,这人又要搞什么。他刚要起身站远点,暴君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动作灵活极了,殷湛身上的伤口不宜剧烈运动,他没躲过,便被他拽住了衣角。
“殷湛,你要好好活。”
沙哑带着些少年人的音色的清亮,额上是密密麻麻的汗水。江安烧的头脑晕乎,还以为他此时是在梦里。一向对他冷淡的殷湛的脸上也像化开的冰一般,少了几分凛冽的寒意。
殷湛审视着江安。这是硬的不成,要来软的。当他是什么三岁稚子吗?三两句话就打发了。
殷湛掰开他的手,江安瘦削的手掌上滚烫的温度,衣袖间隐约带着熏香的味道,和他这床榻上的味道是一样的。
他冷笑。联想到殷湛今日看到暴君私藏他的画像。真是好心机。
江安哪能想到,他在殷湛这从该死的欢淫无度的暴君进化成蓄意勾引且痴心妄想的小人。
只是那双眼眸过于清亮,像是濯濯的溪水,毫无城府。眼尾带着些迷蒙的意味。
他鬼使神差的捂住了暴君的眼,手下肌肤相触,滚烫至极。
暴君发热了。
白日变化成鸟雀时经常看到他喝药,不情愿,喝药如同过什么难关的模样让他觉得好笑。
听暴君的脚步虚浮,本以为是酒色掏空了身子。却不想是个病秧子。
他伸向暴君的脖颈的动作顿住。只要他想,他一伸手,不费吹飞之力就可以折断。
江安没意识到危险,他顺杆子往上爬。热乎乎的人就这么挤上了殷湛的床榻,动作急切,但躺平之后却没了动静。
床很大,睡两个人绰绰有余。殷湛在他爬上来以后便下意识的往里挪了挪。
暴君蜷缩在塌上,像是被揉碎的月光,细碎的散落着。平日里眉眼间的娇纵也被冲淡了不少。
寝衣也因为他的动作而散开了不少,露出了少年人苍白的身体。
殷湛垂在身侧的手握紧成拳,
“殷连钰……”
殷湛听到了暴君迷糊之中的呢喃。
暴君半张脸隐在被褥之中,一向阴惨的脸色倒是多了几分艳色。
他躺着很自在。
殷湛没一脚给他踹下去已经算是对的起他了。
又下起了雨。春福在外间守着夜。
嘎吱一声门响,春福一激灵。
烛火跳跃间,春福看着面白如玉的殷夫人冷声说道:“他发热了。”
他混沌的脑子吓得立马清醒,一脚踢醒了犯困的小太监,让他去请巫医。随后连爬带滚的跑去内间看江安。
王上的身子不好,一旦发热,便会高烧不退。先前几次险些没了性命,故而他总是格外的注意着。
“王上,王上……”
“小春,别闹。”江安嘟囔着拍开春福的手,语气带着些格外的熟稔。
春福知道他这是烧糊涂了。连旧时对他的称呼也叫了出来。
“王上,可要喝点水润润嗓子。”
殷湛坐在小塌上,无声的望着春福哄孩子一般哄着暴君。
巫医被人催得急,左右脚蹬了不一样的靴子。提着药箱便匆匆的赶来。
春福忙给他让了位置。
“怎么病成这样?”
“早上吹了风……”
巫医对暴君身体有数,把了脉便撩起袍子坐在了春福搬来的凳子。
祸害遗千年,怎么这小暴君像是握不住得柳絮,骤然使劲便消散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