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临如鲠在喉,无言以对,只好跟在主子后面不说话。半晌才反应过来,这得罪了女医的哪里只有他一个,主子当时找的看病的借口,说什么是为了看看冬日的腊梅,不也挺不着边际的吗?谁知道当时到底是谁惹怒了那女医?!只是这些话就是给卫临八百个胆子卫临也不敢说出来了。
三皇子毕竟是礼仁皇帝的心头肉,而且甚少向他求些什么,故而三皇子一开口,礼仁皇帝未曾多问便应了下来。
翌日是农历三月十五,通辽国国民信奉神灵,传说这日便是山中众神的聚会之日,故而百姓大多会去山中的庙宇中上香许愿。朝廷虽不会在这日举行大型祭祀,但也会休沐一天以示虔诚。
赵氏医馆向来宾客往来,但每年到这日也会清闲一天。
赵寻燕闲来无事在屋中看书,读的累了便出门伸伸懒腰。一出门就抬头看见日头下院里的一棵大桑葚树已经硕果累累,这桑葚树已经有些年头,向来被医馆的药渣滋养着,故而果子结的又好又早,赵寻燕顿时觉得十分有食欲。
要知这赵寻燕虽是个女儿家,但母亲去世的早,自幼便与父亲相依为命,虽然长相与母亲十分相似,但是性格却被父亲养的颇有些跳脱。加之父亲为了让女儿更加深入了解生活百态,以便将来能够做个了解病人生活疾苦的好大夫,故而从未给她身边安排过贴身的丫鬟。这让赵寻燕养成了样样事情都身体力行,动手能力很强的性格,凡事更是想到便去做。
赵寻燕挽起袖子爬上树干,在一处分叉处坐稳,一边摘一边吃起桑葚来。
待到心满意足,一个飞身,便轻盈地跳下树干,只是落地时重心没有站稳,一个趔趄,险些摔倒。等站稳身姿时,一双绣着繁复花纹的黑色靴子就出现在了眼前。
“听闻当今国主思想开明,不拘小节,故而国内的女子妆容亦是丰富多姿,只是这京城内外,倒是从未见过今日赵大夫这般姹紫嫣红的妆容。”这双靴子的主人手拿折扇,居高临下,话说的慢条斯理,却是一点也没有夸赞的意思,恐怕是个听到的人都要忍不住心里火冒三丈。
赵寻燕虽然只见过三皇子一面,且并不知道三皇子真实身份,但是三皇子周身气质实在太过疏离沉稳,贵气萦绕,声音又十分有辨识度,加之当日自己为了调戏那两个说话不守规矩的小厮和不着边际的主仆二人,故意开了个不靠谱的方子,这主仆二人今日过来与自己计较,也是意料之中了。
好在赵寻燕倒不是个沉不住气的,暗自抹了一把嘴角的桑葚汁,才见自己鹅黄色的外衫也已被染得一片片发黑发紫,依然站直了身姿,镇定地答道:“妆容之事乃是女子之事,公子身为男子,不关心家国之事,倒是对此颇有见地,可见公子的喜好,还真是十分别致。”
卫临见这二人语气中尽是针尖对麦芒,大气都不敢出,深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敢问二位‘君子’,你们是如何进来我这院中的?”赵寻燕话说的半分不肯退让,便是这主仆二人今日是来寻仇找茬的,她也早已准备好自己的一番道理。
三皇子眉头一挑,似是觉得甚是有趣,问道:“赵大夫不知道我们如何进来的?”
“君子自当正道直行,我大门未开……”赵寻燕边说边扭头看向自己院落的门扉处,嘴里说着大门未开,却一眼就看到两扇木门正大喇喇地开着,瞬间话就接不下去了。
三皇子却像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一般,看着赵寻燕自己哽住了,还继续接话道:“大门正开,所以我们自是抬脚走进来的。”
话说到这,连卫临都觉得这天是被两个人聊的死死的了。也罢,既然三皇子不肯拉下面子道歉,他这个做下人的总得替主子找个台阶下去,便拱手行了个礼说道:“赵大夫莫要多想,我们主仆二人按照赵大夫的方子寻了药,今日特地来医馆询问使用方法,走到医馆门口却被告知今日赵大夫休息了,若是有急事询问,可到后院赵大夫的私人宅子里询问。我们走到门口见大门未闭,想来赵大夫应当也没什么不方便的,便自行进院了,还请赵大夫莫怪。”
赵寻燕听了这话,心道这主仆二人总算有一个会说人话的了,才算消了一些气。又问道,“你们是如何找的方子?”
“自是赵大夫如何下方子,我们便如何找的方子。”说罢,卫临从怀中掏出一精致的锦盒,里面妥善保存着一朵藏青山的天山雪莲。
赵寻燕点点头,朝三皇子道:“倒是心思通透。”
“我家主子自然是顶级通透之人。”
赵寻燕略一施礼,说了句“公子且稍等,我们稍后再谈。”
待到赵寻燕回屋整理好妆容换好衣服来到院中,卫临正端着一个盛药的笸箩过来,里面装满了刚摘的桑葚,一串串整整齐齐晶莹剔透。赵寻燕抬眼望去,三皇子正拿了帕子擦拭手上沾上的少许汁液,一身银白色的衣袍却未污染半分。
看着这一笸箩的桑葚,赵寻燕也不知该将它看成是歉意还是嘲讽,竟迟迟没有接过。
卫临见赵大夫不接,只好把笸箩放到一边的药架上,捧笑说道:“赵大夫莫要多想,我家公子是见赵大夫喜欢吃桑葚,才借花献佛地为您摘了这些,也免得赵大夫再亲自上树又脏了衣服。”
赵寻燕心道还真是会哪壶不开提哪壶,也不知这是主子的主意还是这小厮讹主意。但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便轻轻福了福身道:“多谢”。
见赵寻燕过来,三皇子放下手帕走上前来。此时他亦收敛了扇子,说道“赵大夫何必客气,敢开这个方子之人,想必也是个有真本事之人,药引子已到,赵大夫,有劳了。”
赵寻燕便将主仆二人引到一个制药的偏房中。
只见赵寻燕从一个药架子上取下一个坛子,打开塞子,里面是一坛清水,赵寻燕取了一瓢冲了冲研钵,又取了一瓢倒进去,然后从怀里取出一个小药瓶,将里面的粉末倒了进去。
三皇子拿起赵寻燕放下的水瓢,随意地舀了一勺凑在眼前看了看,随即又闻了闻。
“公子可知医家的东西不可乱动?小心中毒。”此时药已开制,两人间的气氛已不再那么些剑拔弩张。赵寻燕更是个越到紧张时刻越是清闲的性子,见三皇子如此随性,直接有了闲心故意逗弄到。
三皇子也似乎早已消气,没有接赵寻燕的话,却放下水瓢说道:“无根之水?”
“什么无根之水?”卫临一时间没跟上三皇子的节奏,不知道三皇子所说的就是这个水坛里的液体。
“公子倒是见多识广。”赵寻燕一边搅拌研钵里药一边笑道。
“这水既无井水的土腥味,又无泉水的清冽之气,更无露水的草香,想必除了无根之水也无其它来源了。”三皇子也淡笑着分析道。
“公子倒是心细。不过这无根之水倒也不是寻常条件下的无根之水。”赵寻燕将药杵拿到眼前仔细分辨着,没有抬头地说道:“我那日能给公子开这个方子,也是公子自己有命,去年冬日雪水够勤。要知我这无根之水是要连下三日的大雪,且前两日的都不能留,要等到第三日,万物都被冲刷过几遍,周遭的污秽也都尽数被掩埋,最后这一日的大雪才能用来激发出天山雪莲的药性。”
“嗯,这样的无根之水,当真是可遇不可求。”三皇子将水坛盖好赞同道。
似是终于将研钵中的药搅拌满意了,赵寻燕转头对卫临说道:“雪莲。”
卫临赶忙递上。
只见赵寻燕将雪莲的花瓣一片片摘下,随意地就丢进了研钵中。
卫临看的牙疼,思虑再三,终于还是忍不住拦住赵寻燕的衣袖道:“赵大夫,您这方子,靠谱吗?”
赵寻燕的衣袖被拉住,手中的动作也不由得停顿了一下,低头挑了一下眉,却并未生气,悠悠道:“现在后悔,天山雪莲还能还你半个!”随即伸手将剩下的半朵天山雪莲递出,此时摇着扇子随意观察的三皇子刚好走到面前。
三皇子低头看着剩下的半朵天山雪莲,思量了片刻转头笑道:“卫临,你可是不相信你的主子?亦或是信不过你主子看人的眼光?”右手里的扇子被松松拢起,放在左手轻轻拍着。
卫临吓得当场就想把自己的舌头给割了,三皇子向来爱笑,但是贴身侍奉这么多年,卫临可太了解三皇子每一种笑的含义了,尤其此刻,三皇子语气绝对算不上和善,卫临甚至觉得三皇子就是被自己的愚蠢气笑的,双腿发软就要跪倒地上给赵寻燕赔不是。
此时赵寻燕的声音凉凉传来:“男子汉大丈夫跪天跪地跪父母,你跪我做什么?”
于是卫临整个人就僵立在当场,双目茫然地看向三皇子。
三皇子瞥了一眼卫临,似是终于不忍直视道:“去外面看着吧!”
卫临如蒙大赦,一溜烟连滚带爬地跑到了门口,深呼吸一口四月午后的空气,感觉活着真是不容易。
屋内赵寻燕似是没事人一样继续将剩下的半株天山雪莲放进研钵,几番研制,那原本乌黑褐色的药汤竟然变得也和天山雪莲一样晶莹剔透,再上丹炉炼制一番,一颗莹白圆润的药丸就出来了。
赵寻燕引着三皇子走到一静室中,让其将药丸服下后入定,随即便用银针引着三皇子的真气游走在身体大穴之间。过程不算舒适,三皇子眉头紧皱,冷汗涔涔的顺着脸颊滴落下来,这过程过了约摸有一个时辰,三皇子的面色才渐渐恢复了红润,再有一炷香的功夫,赵寻燕将所有银针取下,三皇子也从入定中醒来。
门开的一瞬间,卫临并没有看出三皇子有什么不同,便上前去询问,三皇子只淡淡道:“约摸今年,是能看见腊梅花开了!”卫临大喜,连忙替主子向赵寻燕道谢:“多谢赵神医相助,小的之前多有得罪,还望神医海涵。”
赵寻燕也懒得和卫临计较,只道:“我非神医,是你家主子命好。”
卫临再次谢过后,方才小跑着追上三皇子的脚步。待到跟着主子走到夕阳的余辉之下时,才见到三皇子的衣襟俱已湿透,卫临才知主子如此云淡风轻的样子,实则刚刚经历了一场极具痛苦的过程。
卫临紧跟三皇子身后,心道跟了主子这么多年也不明白主子这到底是个什么脾性。宫里御医开的良方他嫌苦不肯吃,却跑到一个女医这里遭这般大罪连坑也不吭一声。或许自己身份卑微,没有主子这般开阔的眼界吧!
一边想着,卫临就走了神,待到猛一回神,三皇子早已停下脚步,卫临一时没收住脚步,就迎头撞上了三皇子的后背,当即脑袋便挨了三皇子一扇子,讪讪地摸着头让开了。
“赵大夫那方子,恐怕是个半成品吧?”三皇子突然问道。
赵寻燕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的一愣,旋即笑道:“我开始只当公子是聪慧,现在看来,公子当真是睿智过人了!”
“这方子还差些什么?”
却原来,赵寻燕这方子是其父赵启方留下来的半成品。当初领旨进宫为三皇子治病,赵启方根据三皇子的脉象做了这个方子,那些一开始倒进研钵的药粉就是方子的主体,至于这天山雪莲就是药引之一。但是用天山雪莲做药引只能延长一些寿命,真要根除三皇子的病,还需要一味世间罕有的药材——火桐花。但是当时出此方时,火桐花丝毫没有线索,加之当时帝后召见的各路神医中,出奇方之人众多,但是真正有效果的凤毛麟角,故而此方便被忽略了。等到后来三皇子命之将尽,赵启方早已身陨,而皇后并不信任其女赵寻燕,故而并未召见进宫,反而是三皇子阴差阳错自己碰到了赵寻燕并用到了此方。
赵寻燕此时并不知道三皇子身份,只觉此人脉象与父亲留下手书中所说极为相似,故而用了此方。
三皇子听赵寻燕说了此事,思量片刻,问道:“既然世间有药能医我这种病,赵姑娘可愿为谢某一起去寻找火桐花?”
赵寻燕却道:“不愿。”
“为何?”
“公子不如先说说为何我与公子不过萍水相逢,却要为你跋山涉水去找一个缥缈之物?”赵寻燕笑道。
三皇子左右打量着院子,看着简单的陈设,最显眼的便是墙角的几个药篓,闻言思量片刻,忽然看着赵寻燕也笑道:“姑娘常常出门采药,自然见过不少山川大河,但是巴山楚水,大漠孤烟,姑娘可曾亲眼见过?”
“不曾。”
“既是个缥缈之物,少不了要跑遍大江南北,届时姑娘便可亲眼见证各番景象。”三皇子道。
赵寻燕的个性,其实也确实不是个能够在一方土地待到终老的。只是自家医馆在这,又有父亲遗志,想让她好好经营医馆,故而赵寻燕从未向任何人提过要远行的想法,只能抽时间多多出门采药,借故往更远的地方看看。此刻三皇子虽未直说,但却将她心中深藏的秘密强烈地激荡起来,几乎下意识的,就要答应。
“可我家的医馆……虽然还有叔伯坐镇,但是有些疑难杂症恐怕还是要有人来诊治。”赵寻燕终究还是顾虑道。
“谢某家中不乏妙手回春之士,如若姑娘不嫌弃,谢某可安排人手来代替姑娘坐诊。”
“那盘缠,还有一路的安危……”
“我以整个谢家的家族财富为姑娘做盘缠,至于安危,谢某会亲自陪同姑娘前往。”
“主子,您亲自前往?”这回轮到卫临吃惊,他知道主子一向有魄力,但是此事决定的也太过唐突。
“若是找到,便是我命不该绝;若是找不到,此生也算是看遍大好山河,不枉此生。姑娘也绝非池中之物,想必也不会甘于囿于这方寸医馆,陪着谢某走上一程,报酬必然不会亏了姑娘。即便谢某中途病故,也定会安排人手将姑娘妥善送回医馆。”三皇子说的坦坦荡荡,甚至将后话都说绝了,似乎对于生死并无挂碍,反倒是单纯想要出门看看新的风景。
此话说的倒是和之前“想要看看冬日里的腊梅”如出一辙,让人觉得此人也算是个性情中人。
但是赵寻燕其实不是完全没有了担忧,但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竟本能地想要相信这个萍水相逢的病人。大概是觉得他既然有能力找到天山雪莲,想必家中既不乏钱财,更不乏美女,实在也没必要跑到这来这里欺骗她一个女郎中。
犹豫片刻,赵寻燕终究还是答应了下来,但是要三天时间安排医馆的事情。三皇子应允。
三皇子走后,赵寻燕找到叔父婶娘众人,直言自己想要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并把谢公子看病后邀她一起去找火桐花并承诺她的事情讲了出来。开始大家还都不理解也不同意,但是三婶突然站出来说道:“燕儿从来不管白天黑夜,只要有时间便出门采药,想必早就想要出门看看了,只是碍于家族医馆,一直不好说出口。今日既然说出来了,想必是已打定主意,并且都安排好了。那谢公子既然能找到天山雪莲,想必也是出自名门望族的大家,但是咱家医馆也不必那个谢公子安排人手帮你坐诊,咱自家的医馆咱自己经营。只要他能手写一封保证书,并且签字画押,保证能确保我们燕儿全须全尾的回来,我们便答应让你一同出行。届时如若真出了差错,我们也好为你讨回公道。”
三婶作为照顾赵寻燕最多的长辈,这么多年来一直对赵寻燕视如己出,故而也是最了解赵寻燕的。赵寻燕知道,这并不是当初母亲舍身将三婶的儿子从洪水中救出换来的,而是出自肺腑,发自真心的。
众人见三婶说的句句在理,赵寻燕又铁了心要走,也只好同意了下来,只是免不了要不舍地抱头痛哭一番。
跪谢一众长辈的养育之恩和理解包容之情后,赵寻燕又用了两天时间将手上的病人病情和治疗方案向几位叔伯仔细交接了过去。
回太子府路上,卫临的眉毛又拧成了两道毛毛虫,他实在不解三皇子怎的突然就对治病和出门有了兴趣。他一直以为自家主子是无欲无求,无惧生死的,难道人之将尽,都是怕死的吗?都是有所向往的吗?
但是打死卫临也是不敢将这话问出口的,所以话到嘴边,转了个弯问道:“主子,您这突然决定要出远门,那宫里的那些事呢,朝务政务都不管了吗?还有皇上皇后那边,能同意您出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