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哪里还有资格去握住她的手?一切的清晰都变得模糊,一切的坚持都突然变得动摇,就算对她有幡然醒悟的情愫,也都在这一刻被无尽的黑暗吞没。
反倒是皇后,见向来顺从自己的儿子在短暂的叛逆之后终于又顺从下来,终于恢复了一些理智:“怀安,母后答应你,可以将这个平民女子娶进宫中。而且,既然你一直到母亲扶持这‘清风教’的目的,若是能乖乖吃下母亲为你准备的人心,母亲也能答应你从今往后不再扶持‘清风教’。”一面说着,皇后款款走到谢以辰身前,伸手准备将他拉起。
谢以辰却没有搭上皇后伸出的双手,只是看了一眼赵寻燕道:“不必了母后,对于赵姑娘的情愫,原本也是儿臣一厢情愿,算不得两情相悦。还烦请母后放她好好出宫去。”
皇后点了点头道,“你能如是想最好,母后保证,只要这丫头不出去乱说,母后定不会动她一根汗毛。”
“谢公子,你……”赵寻燕被皇后叫入殿内的宫人带走,走之前忍不住又喊了谢以辰一句,可是谢以辰没有抬头。黝黑的眸子里是从未有过的死寂。
是日正午,晴空万里,强烈的日头晒下来,竟不似九月渐凉的天气。赵寻燕走在高墙大院之中,只觉周身无力,头晕目眩,跌跌撞撞走到了宫门口,却险些一头扎进一个身影怀中。
“姑娘可是身体不适?需不需要在下送姑娘回府?”
赵寻燕只觉抬头都有些吃力,遑论开口说话,只得勉力抬起胳膊摆摆手,示意对方不必帮忙。随后便继续跌跌撞撞走回了赵氏医馆。
却不知,身后之人看着她走了许久,才上了轿子。轿子也没有按照原定的路线出发,而是默默地跟了赵寻燕一路,直到看到她回到院子里闭了大门。
原来人在疲惫至极时竟可以睡得这般深沉,过往几个月的经历仿佛海市蜃楼般在眼前一幕幕掠过,转瞬又如碎片一般被拉入无尽的深渊。
一觉醒来,只觉大梦一场,却怅然所失。赵寻燕觉得自己丢了些什么,又或者忘了些什么。却不想深究,洗了把脸换回自己的衣服便起身去了赵氏医馆的前院。
几个叔伯见赵寻燕终于回来,重新安排了坐诊顺序。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安静。
直到,某一天,赵寻燕整理衣服时,一声清脆的玉石撞击地板的声音传出,赵寻燕低头一看,竟是那日为了配合谢以辰做戏佩戴的玉佩。
脑海中突然响起当日叶夫人的话:“此对玉佩,一枚刻着与日同辉,另一枚刻着与月同行,合在一起便寓意着与天地同在。可以象征权力,也可象征财富,但我私下认为,最好的寓意便是永垂不朽的爱情。”
天与地同在,日与月伴行,唯独你我,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即便短暂的同行,也终究该回到自己的位置。
赵寻燕将玉佩放在手中握了握,触感温润,气息清香,竟还是枚含香暖玉。想了想,赵寻燕走出了大门。
你可知时光若是没有了意义,人会变得怎样?
我从前不知,因为我从未让自己的时光过得无波无澜。
直到那日母后将锋利的青花瓷碎片刺入自己的脖颈,我看着那殷红的鲜血流下来,将母后的生命一点点掠夺去,脑海中突然翻涌出这些年母后对我的种种关照和付出,终究还是无法狠下心让母后独自承受这一切。在我跪下的那一刻,突然感觉那血色已然将我生命的所有热情和骄傲都带走了。
后来母亲真的带来了一颗人心,血淋淋,还带有人体温度的人心。那颗心脏在精致的瓷盘中,仿佛刚刚还在竭力跳动。母后说:“怀安,你且忍一忍吃了它,若是这一颗没有效果,母后再为你去寻更多。”言语间我看到母后疲惫的脸上有绝望而疯狂的痕迹,而我更是心知,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一时间,我竟觉得此刻我与死了也并无差别。
我终于无法忍受,一把将盘子打翻在地。“母后,你何必如此执迷不悟?!若你真的想要自己安稳,想要保住谢家的几世荣华,儿子战死沙场为你讨一个前程便是!”那时我的心脏猛烈的颤动,剧烈的疼痛却让我无比清醒,“若你还想要更多,便将夏妃的儿子过继来,那个叫济安的十六弟,虽现在还年幼,但我看他天资卓越,等我离开后,会是一个很好地继承大统之人选。儿臣会在有生之时好好引导他,让他甘愿孝敬于你。”
母亲却不为所动,反而突然激动起来:“不行!你不能战死沙场!你可知你是什么身份?这世间怎可能有人同你同血同源?况且还没有试,你怎知此方不行?若是成了,你便可与常人同寿了知道吗?”
那一刻,我才发觉,我一时的退让不仅没有让母亲迷途知返,反而让她一步步想要的更多。我痛心自己向来温柔和蔼的母亲不知何时竟变得如此陌生,终于下定了决心,喊来心腹,将母亲软禁起来,将她所有暗地里杀人的手也都一一查出控制住,对外的借口,是为了我在佛堂中抄写心经三千遍。母亲骂我利用她对我的感情伤害她,我以向父皇和盘托出整个事实真相相要挟,才让她不再挣扎。
我开始暗地里加大力度清除“清风教”余党,为了不让父皇有所察觉,也更加勤勉地助理朝政。
只是时光再也没有了意义,我每日除了助理朝政和关注“清风教”一案,剩下的时辰都在病榻上。我渐渐喜爱上了夕阳从山上落下的景象,在余辉消失的那一刹那,我觉得我也可以距离死亡更进一步了。
直到有一日,卫临告诉我,赵姑娘在太子府外求见。我一时竟觉得那个名字仿佛隔了千山万水,沧海桑田,反映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那竟是那日我亲手放开的女子。那竟是,我本想着如果当日计划真的成了,便真的准备护她一生的女子。
等到快要傍晚时分,谢以辰才等到门口的侍卫来报,赵寻燕求见。
彼时谢以辰正拿着一本书观看,却没有人知晓,这本书已经许久没有被翻动过。
是日天空万里无云,而赵寻燕初一进屋,却感觉屋中光线甚是昏暗,不自觉皱眉用力眨了几下眼睛。
而对面,谢以辰颓靡的后背不动声色地挺直了起来,握着书的手指不自觉收拢了一下,似是在适应心口处突然而起的悸动。
“太子殿下,许久未见,别来无恙。”赵寻燕站立在原地,不自觉的脊背僵直。
“赵姑娘,别来无恙。”谢以辰微笑着回答,不动声色地控制着胸口处传来的一阵阵剧痛。
门口的侍卫见赵寻燕进门许久都未曾下跪行礼,刚要开口训斥,就被赶来的卫临全都带下去了。
只剩两人,静静地待在原地,许久都未再开口。
良久,谢以辰突然道:“过来。”
赵寻燕似是没明白过来,身体却还是不受控制的跟从谢以辰的声音走了过去。
谢以辰抬手,为赵寻燕摘下了一路走过来时掉落在发丝上的一片枯叶。
两人看着这片枯叶,内心俱是百感交集,却终究都没有说什么。
赵寻燕接过枯叶,放到一旁的桌子上。调整了一下情绪开口说道:“今日天好,太子殿下可要出门看看。”
“好。”谢以辰轻轻地回答,竟然有一丝久违的鲜活。
卫临很有眼力见地推来一把轮椅,赵寻燕才知谢以辰现在竟然连走路都有些吃力了。
赵寻燕将谢以辰推出门外,不自觉就红了眼眶,深呼吸几下,才重新调整好情绪。
九月的太子府风景算不上狼藉,还有大片的菊花和夹竹桃开放着,赵寻燕却走得极慢,谢以辰也没有催促,任凭赵寻燕慢慢推着自己走到了一条小路中间。
似是终于攒足了勇气,赵寻燕开口说道:“这太子府真是宏大,即便是深秋时节,也不见败相,这些菊花和夹竹桃开的真是烂漫。”
“嗯,赵姑娘也说过五色梅和蓝雪花漂亮,还说过风雨兰优雅,看来关于给姑娘建造另一个‘惊鸿府’之事,确实应该提上日程了。”谢以辰难得说些轻松的话,跟在不远处的卫临却感觉主子更像是在说一些遗言。
“那倒不必了!其实当初我也只是随口一说,太子殿下不必当真。”赵寻燕知道以谢以辰的身份若是真的想办这件事,也并不是多么难办,赶忙推脱到。
“嗯,你若哪日真的想要实现这个愿望了,便来找我。”谢以辰知她既已改口叫他太子殿下,想必也不再愿意承这般好意,只好留下话口道。
随后,两人沉默着走了很远的距离,直到赵寻燕看到夕阳的余辉已经到达了山顶,低头又看见脚下有两道深深的轮子印记,想必他应该常常在这里看落日,忽觉确实也到了说别离的时候,便说道:“那日出宫走得匆忙,忘记将玉佩还给太子殿下”,随即将玉佩从怀中拿出递到谢以辰面前。
谢以辰看着那枚熟悉的玉佩,低垂的眼眸一瞬间目光中仿佛闪过无数感情,半晌,也没有接过玉佩,良久,才慢慢说道:“既已给了赵姑娘,又哪里还有再要回的道理。更何况......” 更何况,若是没了这枚玉佩,你还会记得我吗?
话语停顿间,谢以辰抬眸看向赵寻燕,目光中似有探寻,又似有委屈,赵寻燕看不穿,只得问道:“更何况什么?”
“更何况,你终究是帮过我,无论成败,这都是你应得的报酬。”话锋转折间,两人的距离已被拉开千山万水。
赵寻燕想了想,感觉谢以辰的语气也并未给她留下推脱的余地,只得说:“那好吧!那此次,便当我只是来看看你吧!”说罢,抬头看了看夕阳,已然完全躲到山后面,便又说道:“天色已晚,我推你回去吧。”
谢以辰知她其实是想离开了,摆摆手道:“不必了,赵姑娘若要离开,我差人送赵姑娘出府便是。过会儿自然会有下人送我回去。”
卫临被叫过来送赵寻燕离开,于是原地只留下谢以辰一人,他沉默地看着夕阳落下去的山头,久久没有说话,直到满月升起,那熟悉的月光照在谢以辰脸颊,不觉间,竟忽然回忆起当日在“昙花苑”中之事,一滴眼泪自他面颊慢慢划过。
卫临为他取来披风,他却摆摆手,示意卫临推他回去。
“主子,赵姑娘留下一张字条。”卫临将字条从袖中取出。
“赵氏医馆,火桐花开。”
谢以辰坐在轮椅上,将纸条慢慢地折好放在掌心,仿佛在细细感受那字条上残存的温度。忽然回想起初见时她逗弄他们主仆二人故意写的药方,内容虽是半真半假,字却写的工工整整,一如她的为人,有格局,有方圆,也有规则。如今笔墨依旧,只是再没了见她的理由。良久,卫临才听到主子仿佛呓语般说道:“若只是为了活着,短一些和长一些似乎也没什么不同,何必有劳姑娘再为我劳神劳力。”
其实从前我也觉得,人生长也好短也罢,其实并无什么大碍,因为只要你将每一天都过得有意义,即便短暂也无甚委屈。所以关于治病一事,一直也不是很上心。后来,父皇将太子一位传于我,我便想着,父母这样在乎我,那我便稍稍多活一些时日吧,好让他们今后多些念想。再后来,碰到了赵姑娘,才知我还能活的更长,想来这也是件令人开心之事。但是,现在,我却觉得,只要将‘清风教’一事处理干净,生命于我,也便没有什么意义了。反而,早些离开也算是一种解脱。
又何必让你再为我劳心劳力。
秋分时节,是通辽国武试最后的日子,是日会产生唯一的一名武状元,状元盔甲,御赐佩剑,顶戴华菱,好不威风。
比试最后脱颖而出的武状元,不是别人,正是当今一品大员林国昌的嫡长子林煜初。这林国昌原本是个文官大员,但是家中长子却更擅武艺,林国昌便干脆因材施教,将林煜初培养成了个武学大才。而且,林国昌从不动用手中权力给林煜初安排职位,而是让其去江湖好好历练,等到时机成熟,便回京都参加通辽国的武试。这不果然就一举夺魁,得了个武状元。
林煜初骑在高头大马上游街,胸前的大红花热烈地昭示着今日的威风与辉煌,城里的百姓自觉站在道路两侧,纷纷说着祝贺和崇拜的话,林煜初拱手向大家致谢。
突然,一抹鲜活的黄色衣裙映入眼帘,刹那间,面前所有的景致都成了陪衬,耳边所有的嘈杂也都变成了静默的背景。
初见恐惹姑娘厌,再见确实情难禁。
林煜初在人群中跃然跳下马背,在万众瞩目中走到那身着黄色衣裙的姑娘面前,“我只知你浓妆艳抹锦衣华服时艳丽无比,却不知你素面朝天洗尽铅华之时竟也如此夺目。可还记得我,赵大夫?”
赵寻燕手中提着刚刚配好的药材,看着眼前的男子,高大的红衣锦袍随风轻动,无比艳丽,却不及他灼灼的目光。他静静站在她的面前,似是等待一个回应。
人群也被这样绝妙的景色吸引,不自觉就噤了声,似乎也都在陪他一起等待那个回应。
即使仅仅是一片落叶落地的时间,也仿佛过了几个年华,赵寻燕还没有开口说话。
不知是哪个好热闹的喊了一声“武状元当街求亲啦!”随即人潮鼎沸,竟瞬间就传开了。
纵使赵寻燕冷静自持惯了,却终究是个姑娘家,被人突然这样当街讨论,一时间竟然也懵然了,好在林煜初反应过来自己不小心捅了个大篓子,立马将赵寻燕拦腰上马,在人群中生生趟出一条路遁了。马后还有阵阵凑热闹的呼声“武状元带着准新娘跑啦!”
两人纵马直奔出城去,一直到一片人际稀少的林间才将马停下来。
林煜初下了马立即对赵寻燕拱手施礼:“刚刚是林某莽撞了,冲撞了姑娘,令姑娘蒙羞,林某一定负责到底!”
彼时赵寻燕已然恢复了理智,眸子中亦是一片淡然。“武状元生性豪爽,快言快语,倒是也令人钦佩。只是你说要对我负责,是要如何对我负责?”
赵寻燕说人家快言快语,其实自己也挺直来直往,这你来我往的过于直率,还把林煜初整的不会了,愣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姑娘想要在下如何负责?”
赵寻燕侧头看向林煜初,这人生的伟岸高大,面貌却是白净端正,被赵寻燕的话问的有些窘色,看向赵寻燕的目光中带了一些闪烁。
不知为何,赵寻燕脑海中突然出现一人的面庞,那人手握折扇,云淡清风地立在那里,轻轻巧巧地便将所有目光招揽到自己身上。
突然心中一片莫名的不耐,轻舒了一口气压下这份不耐,赵寻燕开口道:“听闻当今武状元林煜初早年间游历江湖,一身的江湖侠气!想必江湖人应当都像林公子一般快人快语,我若是过分斤斤计较,反而显得小家子气了!”
“赵姑娘果然非同于寻常女子,林某佩服!”林煜初听了赵寻燕一番开口不禁觉得此女子果然非同深宅大院之中长出的大小姐,亦非同街头巷里长出的小丫头,她有思想,也有胸襟,让人不禁由衷欣赏。
“眼看天色不早,不如就让林某骑马带赵姑娘回府?”林煜初看了看天边渐红的晚霞,提议道。这样的野外,一个女子只身在外,恐怕并不安全。
谁知赵寻燕婉拒道:“林公子今日夺得武状元威名,想必府中还有不少应酬,便不麻烦公子了。”